白先勇為什么愛昆曲?他說,純是因為美。曲詞美,身段美,唱腔美,造型美。在他眼中,昆曲這五百年前就已誕生的古老藝術(shù),恰有年輕人可以感知的魅力。200場《牡丹亭》,圓了他的昆曲夢。
“白先勇總也不老”,套用白先勇小說《永遠的尹雪艷》的開頭來形容他,一點不為過。
作家白先勇從不接受采訪,“寫作的人,用作品說話就可以了。”作為“昆曲義工”,他則不得不以最大的耐心和精力去面對公眾,青春版《牡丹亭》演了7年,他向大家講昆曲的情、美,講了7年。
但是一提到昆曲,白先勇就興高采烈,“哎呀,美得不得了”,眼角眉梢及兩頰都染著興奮的酡紅。2007年,青春版《牡丹亭》完成了第100場演 出。本來說好了演滿100場,白先勇就回歸書房,繼續(xù)寫作。但是現(xiàn)在馬上就要演到200場了,白先勇還在馬不停蹄。白先勇感慨,自己是作家,并不是昆曲界 的人,怎么就成了旗手呢。“湯顯祖應(yīng)該謝謝我,《牡丹亭》又叫《還魂記》,我替他還魂。”
游園驚夢
一開始人們知道白先勇是因為他的父親,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白崇禧;再后來是他的文字,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都為人稱道, 旅美學(xué)人夏志清曾說:“旅美的作家中,最有毅力,潛心自己藝術(shù)進步,想為當(dāng)今文壇留下幾篇值得給后世朗誦的作品的,有兩位:于梨華和白先勇。”他甚至贊譽 白先勇為“當(dāng)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誰也沒想到,最近十年來,他的名字更多的是和昆曲,一種已經(jīng)幾近消失的藝術(shù)形式結(jié)合在一起,“誰知道我退休以后 的生活,昆曲反而變成我最重要的部分,這個講起來我覺得也很有意思�,F(xiàn)在想起來不能不相信,一個人在當(dāng)時看起來好像是不足輕重的一些事情,哪知道會影響你 一生的軌跡。”
白先勇的昆曲開始于他9歲那年。那次是梅蘭芳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回到上海第一次公演。梅蘭芳8年沒唱戲,當(dāng)時的黃牛票賣到一根金條一張。白先勇 和家人去美琪大戲院看戲,偏偏那一天演的就是《牡丹亭》里的《游園驚夢》。“那時候我不懂,只知道大家都去看梅蘭芳。但是昆曲《皂羅袍》那段音樂,就入腦 了。小孩子聽音樂,聽了他會記得。從此以后我一聽到《皂羅袍》就開始沉醉了,我想最原始就是那時候開始。”
后來,白先勇寫了短篇小說《游園驚夢》,故事女主人公曾是昆曲名角,嫁做國民黨軍官的夫人,輾轉(zhuǎn)來到臺灣,生活由盛而衰,講述一群漂泊離散的異 鄉(xiāng)人,一段憂患重重的大時代。再度結(jié)緣已是1987年。白先勇到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講學(xué)。那是他39年后首次重返上海,本來都要走了,最后兩天,聽說上海昆劇團 蔡正仁和華文漪主演的最后一場《長生殿》正在上演,“我以為‘文革’完了昆曲沒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大戲,看完后,哎呀,震撼,感動。”說到這里,他雙手 擊掌,仿佛又回到了現(xiàn)場。
那天,白先勇就像一個小粉絲一樣偷偷溜到后臺,興致一上來,他說要請大家吃飯。那時,上海的飯館還不多,由于臨時起意,全都客滿,突然不知道誰 提議去“越友餐廳”,“我當(dāng)時一聽,不動聲色,他們也不點破。”他說,“那家餐廳在汾陽路150號,就是我們以前在上海住的老房子。時隔39年回來,請客 居然就請到自己家里去了,餐廳就是我們從前的小客廳,真是游園驚夢了。”
那晚,白先勇喝了兩瓶紹興酒,如夢似幻,悲喜交集,“說不出來那個感想,感觸太多,比戲還像戲。當(dāng)時就發(fā)了一個愿—不能讓昆曲衰亡,這么想而已。佛教講不好亂起因動念,一動了念,這么一發(fā)不可收拾,沒完沒了。”
白先勇也沒有想到,自己策劃的青春版《牡丹亭》可以演到200場,但是他很欣慰,“80%以上都是滿場的。”
元音大雅低齡化
白先勇說,自己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會唱昆曲,“哼幾句就有點走腔。我問老師,我60幾歲,學(xué)還來不來得及,他說晚一點了。不過你們都可以學(xué)啊。”
白先勇認為昆曲的希望在年輕觀眾,“20世紀(jì)90年代末的時候,老師傅老了,傳不下來,觀眾也老了。整個昆曲搖搖欲墜,沒人看了。”
本來只想在臺下當(dāng)觀眾的白先勇坐不住了,他覺得昆曲不能亡,如果想繼續(xù)下去,必須賦予昆曲青春的生命。
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從頭開始,“第一是演員訓(xùn)練,我希望通過這個戲來訓(xùn)練青年演員;劇本的編輯工作花了5個月,湯顯祖的原文雖然有了,但那是 55折,傳奇很松散的,像古代連續(xù)劇,50集、100集,這個現(xiàn)在不可能,也不好看了,我們在編的時候只刪不改,不去動原著的詞句,挪來挪去。最后最重要 的是舞美,這次演出用背投,你們之前看的舞美,是不做準(zhǔn)的。”
早年的昆曲表演形式簡單,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全看老師傅的功夫。白先勇提出昆曲新美學(xué),因為他知道,現(xiàn)在這么大的場地,如果要吸引更年輕的觀眾,呈現(xiàn)方式必須改變,舞美成了他每次都想盡辦法改進的地方。
昆曲又稱水磨調(diào),白先勇在做青春版《牡丹亭》的時候一點一點的磨,“昆曲是不得了的藝術(shù),你們不能很粗糙的。通通都有講究,色調(diào)、燈光的強度,通通要研究得妥妥帖帖。如果看到舞美哪里不合適全部換掉,一點不行就換。我后面好大一個team,每一環(huán)都扣得緊緊的。”
臺灣書法家董陽孜的作品一幅上百萬臺幣,白先勇讓她寫“秋江”兩個字,為了達到灑脫的效果,一寫就是50幅,展現(xiàn)在舞臺的背景上。涉足昆曲不到 十年,白先勇已經(jīng)把自己幾十年攢下來的人情支票用個精光。他的很多讀者粉絲都是發(fā)現(xiàn)他久無作品,才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的新事業(yè),他就努力把這些讀者粉絲變 成昆曲愛好者。他是白崇禧的兒子,國民黨高官后代的身份,也讓他當(dāng)成了化緣的通行證。
為了讓昆曲變得“年輕”,白先勇帶青春版《牡丹亭》去高校演出,很多場次票價不足百元,有的時候甚至免費。白先勇自己托缽化緣,倒貼稿費,費盡心力籌錢,成了“昆曲義工”。
在演出之外,白先勇還力圖促進昆曲研究,“之前學(xué)院和劇團完全脫節(jié)。學(xué)院搞自己的文本,劇團就在演戲�,F(xiàn)在我要把他們拉起來。”在白先勇的努力下,一些高校甚至開辦了《昆曲新美學(xué)》的課程。
在章詒和看來,昆曲界如今僅剩白先勇弄的幾出還可看,“那是因為白先勇的個人魅力,他死了,戲肯定也會死”。
白先勇有時也感到孤獨,找不到接班人。他去蘇州幾十次,還沒有去游玩過蘇州園林,每天一爬起來就是到劇團磨戲。他希望昆曲經(jīng)典的20幾出劇目能 夠整理妥當(dāng),“我們用高清攝像機拍了《牡丹亭》的演出,馬上要變藍光碟,那個美的不得了。以后有人再研究的話,看到21世紀(jì)初《牡丹亭》做成這個標(biāo)準(zhǔn),那 以后你們做一定要超過他。我希望為昆曲設(shè)立一個標(biāo)準(zhǔn),把經(jīng)典的劇目做完。”
我的父親白崇禧
直到現(xiàn)在,白先勇都認為自己并不是昆曲界的人,作家才是他的身份。有人形容白先勇是“背負五千年回憶的重擔(dān)”,作品極具歷史感,筆下人物的悲歡離合總與家國歷史有一定關(guān)系。
在寫了那么多悲歡離合的故事之后,人們最期待的長篇就是白先勇父親白崇禧的傳記。
“有些很珍貴的照片,我要快點弄出來。”白先勇說,備受關(guān)注的“白崇禧傳”50萬字也完成一大半,寫了這么多年,一直寫不完,白先勇坦言,很難 寫,“因為我父親整個民國史他都牽涉在里頭,辛亥革命、北伐、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全部扮演很重要的角色,辛亥革命他到了武漢,參加了武昌起義,北伐時他最后打到 山海關(guān),領(lǐng)著北伐軍第一個進北平的。”在給父親寫的傳記中,白先勇希望能夠還原父親對歷史的看法。父親對自己的影響,白先勇說,到了晚年,越來越感覺到, “真的很大”。
目前,白先勇開始慢慢找回了自己的一些時間,今年上半年,他在美國“閉關(guān)”,《白崇禧畫傳》得以“殺青”,他希望有機會去故宮的“崇禧門”拍一張照片,放到書里。這些年雖然往返北京數(shù)十次,但為了昆曲,根本沒時間游玩。
白先勇曾說,“一個作家,一輩子寫了許多書,其實也只在重復(fù)自己的兩三句話”,那么他重復(fù)的又是什么呢?“我想還是一個情字吧,寫來寫去,情不光是男女之情,還有家國之情,我想一本書里若是不充滿感情就不動人。”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白先勇的昆曲之旅始于1946年,在上海美琪劇院看梅蘭芳與俞振飛演出的《游園驚夢》。這是抗戰(zhàn)勝利后,梅蘭芳蓄須八年后的首次公開演出,梅怕 嗓子不開,因此選了調(diào)門較低的昆曲來唱。演出連開十場,一票難求,黑市黃牛票賣到一根金條一張。幼年白先勇自此記下了《皂羅袍》的調(diào)子,昆曲的美,也深深 植入他的心。
1983年,白先勇在臺北首次制作《牡丹亭》,由徐露、高蕙蘭演出,僅有《閨塾》《驚夢》 兩折。1992年,他又把名角華文漪邀請至臺灣演出《牡丹亭》的縮減版。這兩次演出都取得了一定效果。但如何讓昆曲走向更廣闊的大眾,依然是他心中最惦記的事。
2002年,白先勇在大陸目睹了昆曲傳承的危機,與此同時,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又將昆曲列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他下決心制作一出青春 版,在蘇州,他找到了心中完美的男女主角:俞玖林和沈豐英。此后,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改本子,做舞美,帶年輕的演員們拜名師磨調(diào)子、調(diào)身段,追求完 美。
2004年4月29日,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首演成功,尚未開演,就已經(jīng)成為臺灣文化界的一件大事,提前一個月,票就銷售了九成,是轟動一時的文化大事。此后的香港首演也贏得滿堂彩。
2004年6月11日,《牡丹亭》來到江南重地,在蘇州大學(xué)演出。這以后,白先勇帶著劇組到了北京大學(xué)、浙江大學(xué)、南開大學(xué)、同濟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乃至更遠的加州伯克利、倫敦和雅典。踏遍了全國二十三個城市,去大學(xué),走近年輕人,讓昆曲的受眾年輕三十歲,他做到了。
2011年12月8日至10日,青春版《牡丹亭》將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第二百場。這出總時長達九個小時、累計觀眾人次超過40萬,且70%以上觀眾都是年輕人的華美劇目,也到了“封箱”的時刻,白先勇說,“這樣的成就,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
對話白先勇
我不能左右昆曲的興衰
{F=FAMOUS 白=白先勇}
F:國內(nèi)年輕觀眾對古典藝術(shù)有隔閡,昆曲新美學(xué)的概念怎么樣吸引到年輕觀眾?
白:為什么叫青春版,其中原因之一就是要培養(yǎng)大批的年輕觀眾,我的看法是,如果一個表演藝術(shù)沒有青年觀眾,就沒有前途,沒有生命,漸漸就會老 化。觀眾老化,表演也會老化。所以我要青年觀眾走進劇院,這是我的首要目的。七年以來我們演了快兩百場,快40萬的觀眾人次,其中我可以很驕傲地 說,70%是年輕的觀眾。我記得2004年第一次在北京演出的時候,在二十一世紀(jì)劇院演出,爆滿的,第二天青年報有一個大標(biāo)題說“青春版《牡丹亭》把觀眾 的年齡下降30歲”,因為那天來看的都是年輕人多。
3天9小時的演出,讓學(xué)生在地上坐3天9小時看一個戲,可見昆劇本身有很大的魅力。你問我為什么?第一昆曲中的情,第二昆曲的美打動人心。愛情 是昆曲很重要的主題,戲劇沒有愛情很難生存下去;昆曲美,唱腔美,舞蹈美,各個方面的美都打動人。美是普世的,情也是普世的,年輕人也懂欣賞美的。
青春版《牡丹亭》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契合比較成功的,現(xiàn)代科技跟藝術(shù)結(jié)合要非常巧妙,科技不能傷害到藝術(shù)的本質(zhì),有很精確的一種磨合,我們這次很不容易。
F:青春版《牡丹亭》2005年在美國巡演影響很大,首選地為什么挑在美國?您近期是否有類似的海外《牡丹亭》巡演計劃?
白:第一站我選擇在美國加州,是因為加州的知識分子和文化界跟中國文化的接觸本來就蠻密切的,所以對昆曲有相當(dāng)?shù)牧私�。第二,我本身在加州圣�?芭拉教書,生活了29年,對加州很熟悉,有人脈。我第一次去演出的話很重要,一定要把它打響。上次去的確非常轟動,我們演了四個校區(qū),每個校區(qū)一輪的話, 一共是12場。像加州的伯克利校區(qū)很大,有2100個座位,場場爆滿,而且來看的人一半以上是非華裔的,那個反響是空前的,每場完了以后站起來拍手十幾分 鐘。
我們也很想要出去,但出去不容易。上次我們到美國去的時候,我自己募了100萬美元。當(dāng)時有兩個大企業(yè)贊助,因為我要巡回一個月,那個花費也不 得了。這是資金的問題,如果有資金的話我們可以每年出去幾次。應(yīng)該把我們的瑰寶、我們了不得的成就向世界宣揚,西方人對昆曲的接受出乎大家的意料,因為昆 曲最基本的美學(xué)高度超出了文化的阻礙,超出了語言,超出了一切,一個表演藝術(shù)一定要達到某個水準(zhǔn)它才能成為世界性的,昆曲就達到這一點。
F:您這些年大力推廣昆曲,寫作方面有什么計劃?
白:我總在說要回歸我的文學(xué)本行,但我承認這些年來在創(chuàng)作上是耽擱了,這很遺憾。關(guān)于我父親的傳記我斷斷續(xù)續(xù)也寫了好幾年,今年上半年,我在美 國閉關(guān)半年很愜意,我一個人種種花,寫東西,看看書,聽音樂,我也有需要那種個人的生活。其實最好我坐在下面,看戲最舒服了。這么奔走,這么辛苦,根本不 是我的本意。
F:章詒和前段時間說,如果白先勇離開,昆曲就會死了,您覺得存在這樣的問題嗎?
白:我不是昆曲界的人,它的興衰對我來說沒有一點加減。我是寫作的,最重要的是我的作品。她真的這么說啊?我是無意之間變成了扛大旗的,嚇壞了,這個使命太沉重了。哎呀,我好想放啊。我希望有人來接班,有十出青春版《牡丹亭》這樣的戲就妥了。
發(fā)表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