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黛玉湘云與寶玉的感情關系
不只黛玉愛吃醋,寶釵也吃醋,除非什么心思都沒有。以湘云那樣一個爽直的女孩,對于寶黛的親密也不免懷有醋意,說“你們天天一處玩,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這當然是指寶玉對自己的怠慢。她與寶玉也是從小在一塊玩的,現在他們的關系顯見的沒有寶黛近了。寶玉與她根本沒有男女的感覺,就連黛玉起初提防,后來見湘云訂了婚,名花有主,也就不再擔心了。
黛玉一直把寶釵當情敵,很多時候寶黛間發生問題都是因為寶玉與寶釵的接觸引起的。這是因為寶釵確有可取處,在眾人眼中又較黛玉有人緣。寶釵不給人說閑話的機會,她一直緊張而又悠游地處于事態之外。但當這些情勢發生逆轉,眾人的(特別是主要當權者的)關注重點不在寶釵身上時,寶釵的自尊便受到了侵害。
寶玉與黛玉的親密,寶釵是看在眼里的。但她更重視榮府上層的意志。元妃端午節的禮物賜下來,獨寶玉與寶釵的一樣。寶玉還詫異,黛玉卻領會了,寶釵自然更清楚。但緊接著便有清虛觀打醮的事,老道士在賈母面前給寶玉提親,而賈母竟然就讓道士留心著。這就忽視了榮府現有的兩個人選,黛玉與寶玉發生了沖突;金玉良緣也受到了打擊。但寶黛沖突自有寶玉“負荊請罪”,寶釵的失落卻無人安撫。寶黛二人和好了,寶釵心里還不快,偏寶玉卻沒話找話地說寶釵像楊貴妃,需要減肥,引得一向大度的寶姑娘生了氣。待要發作,畢竟是一言半語不中聽的話,又不好怎么樣;回思了一回,臉上越發下不來,便冷笑了兩聲:“我倒象楊妃,只是沒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可巧這時小丫頭靚兒因不見扇子,以為寶釵開玩笑,問她要。此時寶釵的表情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和言悅色溫良謙讓了,變得冷硬而尖利。
寶釵指著靚兒厲聲說道:“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這樣的疾言厲色,又明擺著是指桑罵槐,當著許多人的面,寶玉臉上掛不住了,“便急回身”和別人搭訕去了。此時黛玉聽到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正想趁勢取個笑兒,見寶釵情緒不對,便未敢造次,改口問她:“聽了兩出什么戲?”黛玉臉上那點得意如何瞞得過寶釵?但盛怒之下的寶釵依然很快調整了自己的情緒,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偏這寶玉未曾領會這是個陷阱,單等著他往里跳呢,還以為通今博古的寶姐姐當真不知戲名,才這么啰唆地說了這么一套,使得寶釵有機會說出那段酸溜溜的嘲笑:“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什么叫‘負荊請罪’。”寶釵的話把寶黛二人弄得很不好意思。寶釵再欲說話,見寶玉十分羞愧,情景改變,這才一笑收住。這里寶釵顧及的不是黛玉,也不是寶黛二人,而只是寶玉。
從這段情節中可以看出,寶釵對黛玉與寶玉的親密并非視而不見,釵黛之間表現出比較明顯的排斥。黛玉出于對愛情的維護,對有金玉相配的良緣產生了憂慮,同時寶釵對眾人的和善與周到,在黛玉看來也有虛偽奸猾的成分,“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所謂“人謂裝愚”,也非黛玉一人有這想法。鳳姐知寶釵心中韜略,但卻“不好輕易問他”,問她也是“一問搖頭三不知”。黛玉以“真”示人,從來不虛偽,這就使她對寶釵不無看法。另一方面,寶釵以一個恪守封建道德閨范的女子,也許看不慣黛玉尖酸刻薄無所顧忌的言談,甚至包括與寶玉的過分親密。而寶釵絕不是一個如表面那樣溫柔平和之人,黛玉事后對寶玉說“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寶釵的厲害恰是輕易不發,一發制人。
有幾次,寶釵的出現都是出人意料悄無聲息而又給人突然的感覺的。
襲人從家回來后就病了,寶玉請醫給襲人吃藥睡去,便到黛玉處來。黛玉正在午休,寶玉擔心黛玉飯后停食消化不良,就故意逗引她說話。又因聞到黛玉之香,引得黛玉說,人家有冷香,你就該有暖香來配。后來寶玉怕黛玉睡覺,就編了一個耗子精的“故典”。二人此時關系親密融洽,正自說笑打鬧。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
寶釵的到來,可能是因為丫頭們都“出去自便”了,沒人通報。但寶釵后來說的話,聽來卻與黛玉“吃醋”時味道有些相似:“他肚子里的故典本來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該用故典的時候兒他就偏忘了……”
還有一次,寶玉在寶釵處,聽說史湘云來了,趕緊就要走,寶釵說我跟你一起去。遇到黛玉,黛玉見寶玉這么急著去見湘云,可見是有情義的,遂譏諷寶玉“虧了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于是二人口角。這時本沒寶釵什么事,完全可以和才來的湘云說笑一番,但寶釵卻忽然又回來,說“史大妹妹等你呢”,拉了寶玉就走。黛玉對此的看法是寶釵怕寶玉生氣。顯然寶釵對寶玉的關心已經超越了對他人的關心,薛家上自薛姨媽、薛蟠,下至丫鬟都知道寶釵的金鎖要由玉來配,寶釵未必不相信這個天作之念。即使這個金玉良緣完全沒有懸念,就如薛姨媽所說“若是有姻緣的,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若是沒姻緣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也不能到一處。那么寶釵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那個和尚說的“金玉”良緣呢?寶玉的玉顯然也非常人所有,更加強了這種“天作”的分量,而寶玉夢中大喊“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的話時,寶釵恰在身邊聽到,那一個回目就叫“繡鴛鴦夢兆絳蕓軒”。愛情是非分之想,婚姻卻是正常之想,薛姨媽對釵黛說到“你姐妹兩個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時,寶釵也只是撒嬌說:“惟有媽媽說動話拉上我們!”作為待嫁女孩,寶釵一方面主動接近寶玉,一方面也要避嫌疑。黛玉與寶玉的親密客觀上起到掩護寶釵行為的作用,但真到了寶釵獨自出面時,寶釵是頗顧忌周圍人的看法的。她去給寶玉送藥,這完全可以交給丫鬟來完成,但此時寶釵是對寶玉真關心,所以她必要親自來看望,這樣“有情”的表示,必要讓大家明白是親戚的情分,于是她“手里托著一丸藥”獨自走進了怡紅院。這樣一丸藥,卻要手里一路托著,顯得有點夸張和做作,可是對于寶釵來說,恰是掩飾內心的做法:她是正大光明地關心這個表弟,沒有任何私情的成分在內。這和黛玉把兩眼哭成桃子一般,只敢趁天黑來看是一個道理,只是這“桃子般的眼”是無論如何不能擺在公眾面前的。
就如黛玉不愿意寶玉與湘云因小巧玩物上撮合,做出風流佳事來一樣,寶釵同樣不會愿意看到寶玉與黛玉有什么不名譽的事發生。若以世俗的眼光看來,以寶黛的親密,這種可能性就更大、更危險。這就使寶釵不由自主地想介入寶黛之中。寶黛因一點小事發生口角,寶玉自去黛玉那化解。黛玉對寶玉是個有情緒就要發泄的人,必要經過一番交鋒才能化解。寶玉前腳到,寶釵后腳到,這么及時,又這么礙事,使得寶玉不得不下逐客令,讓她跟老太太玩牌去。聰明的寶釵意識到自己與黛玉的關系是橫亙在她與寶玉之間的階石,只有消除了這種隔閡,才能實現共贏。但黛玉顯然沒有湘云那么簡單,而且黛玉的性格與湘云也不同,她只能等待恰當的時機。
機會終于來了,黛玉在宴席上脫口說出了禁書《牡丹亭》、《西廂記》里的句子。以一大家閨秀竟然看這樣的“黃色書藉”,弄不好就會影響個人名譽,影響一生的清白。可是,誰都沒有注意黛玉的失誤,只有寶釵聽到了。散席后特意把她叫了去,當做重大事故來提醒黛玉注意。這使得單純的黛玉將心比心,認為若是以自己的“小性兒”定是得理不饒人的,而寶釵卻這么真心提醒自己,這才心服口服地承認寶釵不是“有心藏奸”之人,而是一個好人。自此釵黛二人消除了芥蒂,使得寶玉欣喜不已。
若說黛玉只因怕罰便口無遮攔地把禁書里的句子說出來,黛玉的心理素質未必那么低。在海棠詩社作詩時,別人都在緊張地思索,獨黛玉或撫弄梧桐,或看秋色,又或和丫鬟們調笑。面對快要燃盡的香,寶玉慌了,自己趕忙寫出來,而黛玉還在悠閑地玩,然后方一揮而就。即使在元妃省親那么莊嚴的場合,寶玉急得一頭汗,那黛玉卻還有心情幫他打小抄。以她的詩詞功底與才思敏捷,此時不過是玩笑,反倒緊張地把禁書上的句子拿來,實在說不通。想來定是作者為寶釵收服黛玉創造機會故意設下的埋伏。
在愛情上,黛玉具有熾熱的生命熱情。但處于封建時代,愛情之于黛玉依然有著道德不潔和羞恥感。寶釵的一番話使黛玉領悟到自己的“錯誤”,被黛玉誠懇接受,并因此對寶釵感恩,正說明道德感占了上風。但愛情并未死去,也未能從心里消除,她也并不是一個堅決的道德維護者,一旦有了道義的支持,她對愛情的另一面態度就會顯現出來。當寶琴寫的兩首詩直接寫了紅娘與鶯鶯事后,寶釵說“我們不知道”,而黛玉是深知她“知道與明白的”,于是指責“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此時,她又成了封建道德的反對者。但是因為了解寶釵的道德感是真誠的,黛玉只是就事論事說了自己的觀點。建立在理解與信任基礎上的友誼,在二人的維護下并沒有受到傷害。
史湘云來到榮府,寶玉說有一個東西要送給她,結果在身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還是湘云自己將撿到的文采輝煌的麒麟拿了出來問:“是這個不是?”湘云對寶玉諸事滿不在乎的毛病很不滿,更把這種散漫行為上升到前途的高度,“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不是對什么事都不在乎,只是他關注的重點和史湘云的正相反:“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二人話不投機。再接著說,便說到了寶玉的沒事業心上。湘云雖然是女孩,卻承認男女不平等,說出話來不免有點自卑自賤,說:“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攪的出些什么來?”力勸他學學那些為人處世之道以及仕途經濟之學。寶玉聽了這話,很不受用,竟然下了逐客令,說“姑娘請別的屋里坐坐罷,我這里仔細腌臜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以寶玉一個慣于伏低做小對女孩百般呵護的人,竟然用了這么嚴重的詞匯,讓讀者我都覺得過分了。好在襲人還舉出了一個寶釵受辱的事情:“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以此緩解湘云的受辱之感。但這話畢竟刺耳,襲人又拿出寶釵的有涵養而如果是黛玉不知會哭成什么樣呢,而且寶玉不知要賠多少不是來做對比,這也就從一方面促使湘云做個有涵養的人了,另一方面也暗合了湘云對寶玉的意見:“只會在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
寶玉聽不得別人說黛玉不好,更沒有絲毫悔過的意思,一向對女孩寬容的他反問:“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這些議論被因不放心寶玉趕來探聽消息的黛玉聽了去,黛玉由此發了一通著名的繞口令一般的感慨: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也是你的知己,既是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
林妹妹的唯一心愿只想要一個知心愛人,她的心里沒有其他東西的位置。而寶玉從來就瞧不起那些“國賊祿鬼”之人,二人因此成為知己。但二人的知己不止在這些大的方面,更在于一些別人看不慣的細節上。
林妹妹動不動就動感情,經常見物傷心,因情落淚,寶玉從來沒有嫌棄過她的小性。黛玉葬花的行為,很不被人理解,許多人覺得好笑。大家都說她有癡病,按現在人的說法,大概有那么點精神不太正常。獨有寶玉并不那么認為。不僅如此,那天因寶玉錯說了話,二人發生了爭吵,第二天寶玉不見林妹妹,卻見滿地落花,以為林妹妹還在生氣,也不收拾那些花了,便自己揀了,準備把花埋了。走到山那邊,卻聽到一個傷心女孩的哭訴。寶玉聽得動情,慟倒在了山坡上。黛玉聽到有人痛哭,以為這世上還有個人跟自己一樣傷情。抬頭一看,卻是寶玉。就從二人相同的誤會,也唯有他們兩個是這個世上各自的知己。其實對于寶玉來說,林妹妹的葬花是浪漫的行為,非有情不會有此作為。但他就如只許林妹妹姓林一樣,他也只覺得林妹妹這么做很好,若還真有個別人這么做,那就是東施效顰了。
黛玉葬花的行為雖怪僻還可容忍,寶玉吃人嘴上口紅以及愛擺弄女孩的化妝品就不大招人待見了。
第二十四回,寶玉湊在鴛鴦脖項上,聞那香氣,還用手摩挲,又涎著臉要吃鴛鴦嘴上的胭脂,鴛鴦就叫襲人:“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么著。”襲人就發了脾氣,說:“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著?你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也就難住了。”連威脅都用上了。湘云幫寶玉梳辮子時,寶玉忙里偷閑忍不住把胭脂往嘴里送,被湘云“啪”一下打掉了。
但是,對于林妹妹來說,寶哥哥的缺點都是可以原諒的。第十九回,寶玉來看黛玉,怕她才吃了飯就睡覺,兩個躺著說話。那黛玉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紐扣大小的一塊血跡,便欠身湊近前來,以為是誰的指甲劃破的,寶玉說是才剛替他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的。若是當著寶釵湘云,寶玉定不會這么大方地招認,在黛玉這兒就沒那么麻煩了。黛玉用自己的絹子替他擦了,只是說:“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就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該不得心凈了。”黛玉也是想跟寶玉過一輩子的人,完全沒有像襲人那樣教訓寶玉,只是提醒他不要因為這件事被人責罵,一片知心人的話。難怪寶玉對黛玉一片癡心,一個人把他的缺點都接受了,除了愛,沒法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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