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淑芳的東方風韻 溫婉嫻靜
由蕭淑芳藝術基金贊助的“自我畫像:女性藝術在中國”展覽由2010年跨越至2011年,恰逢蕭淑芳先生百年誕辰。展覽將其中一個展廳設為“自我畫像:蕭淑芳專題”,分“滑冰:生命的剪影”、“自我與時代:1950年代的自畫像”、“一生璀璨:花的自喻”三個部分,展示了她作為女藝術家傳奇而令人尊敬的一生。本報記者專訪了策展人之一、蕭淑芳的外孫女吳寧。在她的眼中,蕭淑芳是一位傳統含蓄的東方女性,一位熱愛畫畫、熱愛生活的慈祥老祖母。
美麗多才的民國女子
蕭淑芳出生于辛亥年,父親蕭伯林從事鐵路事業,叔父蕭友梅是我國現代音樂的奠基人之一,也曾是孫中山的秘書。生活在新思想、新文化迸發的年代,蕭淑芳和她的四個姐妹從小接受的就是西方文化教育,被鼓勵自由地發展興趣與天賦,而她們后來的成就,確實繼承了名門之風。
同輩中,姐姐蕭淑嫻是獲得比利時皇家音樂學院金獎的作曲家、音樂理論家,妹妹蕭淑熙是美籍生物學博士;蕭淑芳則不僅擁有很高的繪畫天分,還喜歡滑冰、騎馬、游泳、打網球,凡是時髦的體育運動她都去嘗試和學習,甚至她滑冰時穿的衣服、帽子,都是自己鉤織的。在她留下的大量年輕時的照片中,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如今人們不斷追索的“民國范兒”,令很多現代女性也不禁感嘆,她們那時真是走在了社會變革的前沿,她們的精神世界甚至比我們現在更加精彩。
在公眾的認知里,蕭淑芳是杰出的女畫家、繪畫大師吳作人的夫人,但在她的親人和朋友眼中,她首先是一個愛玩、愛生活的女子,她曾說過,“源于天籟,我天生喜歡人世間美的事物”,拿起畫筆可以說是心之所至。她從小畫什么像什么,父親蕭伯林看見她的畫后,稱贊她的手是“寶手”,遂請名師指點。1933 年,蕭淑芳畫過一幅《墨荷》圖,三年后在北京有緣拜訪齊白石先生時,她呈上這幅舊作,齊白石很是驚喜,沒想到這幅墨氣淋漓的作品出自一位 20 出頭的女子之手,特意為她題寫上款“香清”。蕭淑芳天資聰穎,卻并不特別勤奮,而她的老師徐悲鴻贊賞刻苦向學的品質,所以直到她與吳作人結婚、受到丈夫的影響后變得越來越勤奮。
1952 年參加了炳靈寺考察團,回來后把考察期間所作的大量臨摹作品帶去請教徐悲鴻,老師才第一次表揚她“終于用功了”。對此,蕭淑芳到了晚年還經常提及。
除了繪畫,蕭淑芳還在花樣滑冰上取得過驕人的成績。小時候,她因患肺結核而不能有規律地上學,轉投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專門部西洋畫系學習油畫和素描,這使她擁有比同齡人更多的時間去發展愛玩的天性。抱恙的身體并未妨礙她享受運動的樂趣,相反,戶外活動改善了她的身體狀況。由于蕭淑芳爺爺的第二任妻子育有2男10女,許多姑姑的年齡與她相仿,加上她們姐妹幾個,當時蕭家的年輕女孩兒特別多,經常成群地去北海滑冰,就這么玩著玩著,蕭淑芳玩成了首屆華北女子滑冰花樣冠軍。
滑冰是蕭淑芳生命力的源泉之一,她一直保留著當年穿過的冰鞋,晚年最愛看的便是花樣滑冰比賽,常常感嘆現在的運動員技巧非凡,“我們那時其實就是幾個步子、幾個架勢而已”。吳寧告訴記者:“我媽媽說,外婆以前經常拉著她去滑冰,就因為總是被拉著,所以學不會,我也不會,因為怕摔。我們家就數外婆膽子最大。”
直到現在,蕭淑芳的朋友、學生們談起她,滑冰仍舊是最鮮活的印象,而她在上世紀30 年代留下的數幀北海滑冰照,無論是點冰還是滑行,翩翩身姿如今看來依然生動美麗,如同她精彩一生的剪影。
蕭淑芳在花樣滑冰上取得過驕人的成績
賢良淑德的女主人
經姐姐蕭淑嫻介紹,蕭淑芳曾在南京中央大學徐悲鴻工作室旁聽,吳作人當時也是那個班上的旁聽生,二人雖同學半年,卻并未有太多交集,后來又各自赴歐洲深造,直到1946年才在上海美術作家協會舉辦的畫展上重逢。這十數年間,二人都經歷了生命中的大變動。
蕭淑芳因盲腸手術感染腹膜炎后引發結核病,每到傍晚便發燒到 40 多度,到凌晨出一身汗后退燒,如此臥床長達三年之久,連上海最好的醫生都無計可施。重病期間,她還遭遇了婚變。吳作人的妻子、比利時姑娘李娜則因抗日戰爭期間醫療條件惡劣,在重慶死于產后胃痙攣。兩個有著相似傷痛與共同志趣的人,此時備感相知相惜,吳作人曾作詞《調寄 < 浪淘沙>——寄梅兒》抒發情意:“九歲亂無憑,重過清明,可憐人事半飄零。喜得萱堂更春茂,英瑞盈庭。心似曉煙凝,欲散還停,吳山不比蜀山青。無奈巫城云起處,不透陰晴。”
1946年秋,吳作人前往北平國立藝專任教,此時正值蕭父70大壽,蕭淑芳從上海回到北平祝壽,二人再度相聚,吳作人為她畫了多張肖像畫,包括那幅流傳甚廣的油畫《蕭淑芳像》。畫中的蕭淑芳面帶微笑、神情安然,透露出生活的平靜與滿足。1948年6月5日,于北平蕭宅北房大廳內,在兩人共同的恩師徐悲鴻先生的見證下,蕭淑芳與吳作人喜結良緣。
他們此后的生活,也正如徐悲鴻贈與二人的結婚禮物《雙驥圖》上所書:“百年好合休嫌晚,茂實英聲相接攀。譬如行程千萬里,得看世界最高峰。”從此兩人互相充當對方作品的第一位觀眾與最真誠的品評者,這對精神上尤為契合的伴侶,共同譜寫了一段為人傳頌的半世情緣。
或許蕭淑芳年輕時所展現出的獨立自由新女性的風范容易使人以為她是個女權主義者、不甘成為男人背后的女人,事實上她卻在堅持創作的同時,心甘情愿地承擔起了照顧吳作人和打理家庭生活的重任。有些人為蕭淑芳后半生收斂才華、被吳作人的光環所遮蔽而感到惋惜,但她卻說:“作為結伴一生的夫妻,在任何時段里總要有強弱之分。我與作人相比,無疑是弱者。因為他具有超人的才華,超過了我,我和他相守于一處,弱者要支持強者,這樣才會讓強者發揮到他的極盡,更好地去完成他要完成的任務。我能起到協助他的作用,就是我的最大的愿望。我自己總歸是一個平平淡淡的人,盡全力地支持他,我并不遺憾。” 1953-1957 年,時任中國美協副主席、中央美院教務主任的吳作人組織美院的教授、講師來自家進行學術研討與創作寫生,時稱“十張紙齋”。蕭淑芳作為女主人,不僅自己參與畫畫,更要完成采購、接待的任務,常常畫了一半人就不見了,那是為大家準備點心去了。
據吳寧回憶,蕭淑芳與吳作人晚年親密無間、形影不離。在 1991-1997 年吳作人病倒直至逝世的7年間,她幾乎完全放下了畫筆,專心照顧。吳作人去世后,家人都擔心她的精神狀況,但是她卻一次都沒有哭,重新又拿起了畫筆,在 90 歲時于中國美術館舉辦了她從藝 75 周年的個人回顧展。2003 年,她在北京、蘇州舉辦了“九十以后新作展”,所展的近百幅作品全部都是90歲以后的新作——“她的家族賦予她一種骨子里的堅強,她不張揚,但從未放棄自我”。
傳奇的蕭氏家族
蕭淑芳在畫壇成就斐然,人生經歷亦頗具色彩,蕭家的傳奇之士卻不只她一位,從父輩到同輩,有數位在各自領域內出人之右的明星,共同輝映著這一名門之家。
蕭家與孫中山是同鄉世交,蕭淑芳的叔父蕭友梅與孫中山的關系十分密切,是同盟會最早的成員之一。當清政府在日本境內通緝孫中山時,蕭友梅將其秘密藏于自己的臥室達一月之久,后孫中山在南京成立臨時政府并任臨時大總統,聘他為總統秘書。不過從政并非蕭友梅的志愿,他從小對音樂有極高的感悟力,17 歲赴日本學習西洋音樂,是中國第一位音樂留學生。1913 年又赴英國留學,并在德國結識了舒爾茨、理察·施特勞斯等音樂大師。他更為人傳頌的,是作為中國近代音樂教育之父的貢獻。留學回國后,蕭友梅先后在北京大學和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擔任教職,1927 年,又在上海創辦“國立音樂院”,培養了眾多杰出的音樂家。
蕭友梅對蕭家子女的影響可謂深遠,雖然蕭淑芳從小就喜歡畫畫,但是真正走上美術之路卻是因叔父的直接推動。當年,正是蕭友梅舉薦她到林風眠門下學畫的。二姐蕭淑嫻比蕭淑芳大6歲,是一個音樂全才。她跟隨德裔俄人嘉祉先生學習鋼琴、師從劉天華學習琵琶,還學過聲樂。不過她小時候也很喜歡畫畫,她的人生最終與音樂結緣,實是一個“意外”的結果。據蕭淑芳講述:“我的叔父希望姐姐學音樂,而父親則希望她學文學,在各執一詞的情況下,決定讓節拍器做出裁決。”他們在節拍器上插上美術、文學和音樂三個標簽,讓節拍器的擺錘來回擺動,最后,命運的擺錘停在了音樂的標簽上,蕭淑嫻繼承了叔父的事業。1930年,蕭淑嫻進入比利時的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學院,最初仍是學習鋼琴,但因手小,便改學理論作曲,在對位法和賦格班上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績。1935 年春 , 蜚聲國際的德國指揮大師赫爾曼·舍爾興(Hermann Scherchen)在比利時舉辦指揮班, 蕭淑嫻在學習的過程中與舍爾興互生愛慕之情,二人于 1936 年結婚后在瑞士定居。
由于舍爾興的反法西斯主義立場,這對音樂家夫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生活并不安定,蕭淑嫻也因戰火而多年無法回到故鄉。1949 年全國解放后,一直心系故土的她不顧在歐洲的親友的反對,毅然離開丈夫,帶著子女回到祖國,在中央音樂學院任作曲教授并在燕京大學兼課,一直致力于將中國民族音樂與西洋音樂在創作上進行結合。
頗有意思的是,蕭淑嫻追隨叔父從事音樂教育,而蕭友梅的兒子蕭勤則因蕭淑芳的影響而闖入了美術殿堂。不過與蕭淑芳不同,他以更為先鋒的形式將中國的傳統思想與藝術帶到了世界舞臺上。蕭勤于1956年在臺北創辦的“東方畫會”,是華語地區第一個抽象藝術團體,在歐洲留學期間,他又進行了以道家思想為支撐、將中國的書法與歐洲的非具象藝術相結合的探索。定居米蘭后,他先后發起了“點”、“國際太陽”、“游動”等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藝術運動,其作品被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及現代美術館、羅馬現代美術館等幾十個美術館收藏。
隱藏的自我畫像
在蕭家這個人才輩出的大家庭中,蕭淑芳是相對內斂的,她一生很少畫自畫像,吳寧告訴記者,在籌備此次“蕭淑芳專題”之前,她不記得外婆畫過自畫像,但是為了特展與整個展覽的主題契合,家人仔細翻找了蕭淑芳留下的作品,才找到了1953年畫的兩張素描和一張水彩。“‘自我畫像’這個學術命題激發我們沿著另一條思路去研究蕭先生的繪畫,因為她的性格是很含蓄的,不喜歡拋頭露面,總喜歡把自我隱藏在什么東西后面,這樣一來,我們就發現她在整個繪畫生涯中都在通過某種方式表達自我。”吳寧說。
50年代,蕭淑芳接連畫了5幅以滑冰為主題的畫:《北海溜冰》(油畫,1954)、《北京冬季的什剎海》(油畫,1954)、《北海溜冰》(國畫,1955)、《北海滑冰》(國畫稿,1956)、《滑冰》(水彩,1958)。在這些畫中,主體多為年輕的女孩兒,那些青春洋溢的身影,正是蕭淑芳曾經的心緒和夢想,雖然女孩兒們的面孔、姿態各異,但是她們穿的白色溜冰鞋,就是她照著自己的溜冰鞋畫的,誰能說這不是畫家的“自畫像”呢?
50年代是蕭淑芳創作的高峰期,同時也是她作為知識分子接受“思想改造”的時期。1951年她隨中南區土改工作團赴廣東參加土改,之后又赴甘肅勘察發掘文化遺產,還下到京郊城子煤礦體驗生活。在這一個人主義被禁錮的年代,蕭淑芳明確命名的三幅自畫像,展現的都是極為普通的婦女形象,而另一幅1958年所繪的戴著礦工帽的女礦工,也正是她自己。她韜光養晦,遮蔽了令自己光彩出眾的“民國范兒”。吳寧說:“當時蕭先生認真地接受思想改造,努力將自己融入到人民大眾中去,都是發自真心,所以畫了那些自畫像。
但是我們都覺得畫中人和她不大像,與滑冰的她相比,這些形象并不是真正的她。”蕭淑芳愛花,畫得最多、造詣最高的也是花,吳作人的學生艾中信因此稱她為“百花之友”。經過長時間對花的描繪,蕭淑芳還成功地將水彩技巧融入中國畫的水墨丹青之中,在創作時用水彩顏色與花青混調,令紫鳶和山蘭的花瓣呈現出偏藍的紫色,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不少同行看了都說,這種紫色“只有蕭先生調得出來”。
蕭淑芳早年的花卉作品多有花瓶,晚年則漸漸簡化了花瓶的筆墨,甚至舍棄了花瓶,令山花呈現出自在的樣貌,這種狀態,恰是她淡然優雅的心境的體現。尤其在吳作人去世后,她重拾畫筆,覺得“一畫畫就什么都忘了,特別舒服”。友人知她愛花,拜訪時均送花,她就畫家里那些花,眼中所見、心中所感皆能入畫,隨性吟詠、情趣盎然。
吳寧特別喜歡外婆晚年作畫的幾張照片,“她很靜,畫出來的東西也很靜”。以花自喻,干凈、淡雅,是蕭淑芳的心靈寫照,也是她從未放棄的自我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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