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玉軒是梅蘭芳在北平的居所,意為群賢畢至。綴玉軒見證了梅蘭芳藝術探索中最輝煌的時光。梅蘭芳的崛起絕非一人之力,綴玉軒將不同領域的知識分子,如同收集散落的鉚釘一樣吸引、匯聚,使他們拋除己見,戮心同力,與梅蘭芳一道構(gòu)成磁石的兩極,相互成就,開啟了專屬于梅蘭芳的熠熠光華——縱然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后來都被歷史的囂塵吞沒,名噪一時,最終甚至未能鋪展開一輪漣漪。
一
京師大學堂的教師吳震修無意中成為目擊證人。光緒三十一年深秋的日光和煦澄澈,琉璃廠照例人聲熙攘,豐泰照相館前的廣場上拉起大片的白色帷布,圍攏了一圈人。吳震修與豐泰的老板任慶泰熟識,不禁上前一探究竟。
“伶界大王”譚鑫培渾身披掛,戴白髯,扎黃靠,挎金刀。鏡頭不斷追蹤著他變換的身形,手柄在頻率飛快地搖動,推移。吳震修感到有些眩暈,晚清的最后一抹陽光拂過肩膀,將他的影子掃落在地上。
過了些時日,吳震修在大觀樓電影院里,意外地看到了第一部國產(chǎn)電影《定軍山》,而它曾那么真實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逗留過。吳震修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有一種方法可以將流動的記憶盛放下來。甚至,倘若攝像機捕捉過烙印在地面上的層疊的圍觀者的身影,或許,吳震修自己也將以黑色輪廓的方式進入歷史。
梅畹華很久以后才看到這部電影。當吳震修在廠甸的街頭與時代擦肩而過的時候,11歲的梅畹華還在隨吳菱仙學藝,日復一日地學唱同一出戲,偶爾在老師的推薦下,才能登臺客串一個小角色。而在那些熟悉梅畹華的人看來,他能走到這一步已屬不易。梅畹華從小容貌尋常,資質(zhì)平平,在姑媽的記憶中,梅畹華“面部的結(jié)構(gòu)是一個小圓臉。兩只眼睛,因為眼皮老是下垂,眼神當然訥訥不敢外露。見了人又不會說話”。盡管生于梨園世家,他在啟蒙階段,卻連《三娘教子》中的四段老腔都學不好,惹得啟蒙老師拂袖而去,斷言“祖師爺沒給你飯吃!”此后,盡管梅畹華加倍努力,成長迅速,然而,在同為師兄弟的表哥王蕙芳的光輝籠罩之下,卻又顯得微不足道。梅畹華這樣成長到11歲,吳震修自然不會認得他。
他們的前途一樣莫測難卜。梅畹華不知道,有朝一日,他會成為萬世景仰的梅蘭芳;而吳震修也不會料到,有一天,自己這個窮書生會搖身變成銀行家,并且,最莫名的是,自己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既不是在京師大學堂,也不是在中央銀行,而是在京城胡同深處的一座院落——綴玉軒。他在綴玉軒中與理想狹路相逢,他揣著《小說時報》踏進綴玉軒的廳堂,取出包天笑的小說《一縷麻》指給梅蘭芳看,告訴他,具有現(xiàn)實批判意義的時裝劇不但能吸引觀眾,還會造就深遠的社會意義。他還為梅蘭芳刪減《霸王別姬》的劇本,將原本需要兩天才能演完的戲縮減到一天,克服《霸王別姬》通往經(jīng)典之路的最大障礙。而當年輕的梅蘭芳受社會風氣影響,偶爾穿著奇裝異服時,吳震修又不動聲色地規(guī)勸:“好漂亮,你應該到大柵欄去遛彎兒,可以大出風頭。”梅蘭芳恍然大悟,潔身自好。如此這般,吳震修像一根頑強的火藥引信,燃起嘶嘶作響的火苗,呵護著它一寸一寸躥向終點,然后,將它完好地交付給梅蘭芳,讓煙花在梅蘭芳的手中綻放,引爆一個時代的傳奇光華。
和所有盤桓在綴玉軒的文化人一樣,吳震修擁有自己體面的身份,與京劇無關的職業(yè),然而,綴玉軒卻像一塊吸力強大的磁石,成為他們命運的交集,使這些才能,志趣,甚至人品都迥異的人們拋除偏見,戮力同心,為綴玉軒的主人梅蘭芳編戲推廣,出謀劃策,幫助梅蘭芳拍攝更多的京劇電影,將他推向譚鑫培和所有前輩都望塵莫及的天極。
幾十年后,在吳震修最后的日子里,黃裳前去拜訪。79歲的老人回顧綴玉軒的往事,客觀地評價,知識分子的團簇,于梅蘭芳有益有弊,益處在于大家合力做成一件件事情,革新風尚;弊處則在于舊式文人的趣味。所幸,綴玉軒的主人是梅蘭芳,他沒有自矜,也沒有迷失,在舊日北平的風煙中,迎風怒放。
二
“伶界大王”譚鑫培從未想到,有人竟敢在自己面前“耍大刀”,不僅大放厥詞,還力批京劇表演的種種弊病,簡直將自己一生的功績都間接否定掉;更不可理喻的是,自己竟能耐著性子聽他連說一個多時辰。
譚鑫培家中還藏著慈禧太后御賜的黃馬褂,它們在從前象征著“無譚不歡”,權力的庇護,至高的垂青,一夜之間,重又變回一件衣裳。屬于努爾哈赤的榮耀已然絕塵而去,民國更始。所幸,有些事情永遠與朝代的更迭無關,形如瀑布,它們?nèi)詫⑷绯A鳛a,一去千里,被消磨的反而是巖石與江山。代際變革于譚鑫培的日常生活無涉,他并未因此便失去聽眾,他仍是戲界泰斗,萬眾矚目,悄然變化的,只是一些細微的名號,譬如,戲界總會精忠廟會所改名為正樂育化會,譚鑫培仍是會長,領袖群倫。站在民國門檻上的譚鑫培,無所畏懼。
所以,譚鑫培不動聲色地率領京城梨園名角,端坐在正樂育化會周年大會的現(xiàn)場,聽這個年輕人從形式到細節(jié)一一列舉京劇表演的弊端,又轉(zhuǎn)而宣揚西洋戲的服裝、背景、燈光、化妝,如何美輪美奐,在遺老遺少面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國威。
舉座震驚,譚鑫培卻沒有吭聲,他習慣了站在臺上面對聽眾,生平極少做聽眾,這次,卻安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形如單槍匹馬挑滑車的薛丁山。有人告訴譚鑫培,此人名叫齊如山。
人們常能在戲園子里見到齊如山的身影,跑堂的、倒茶水的、燒鍋爐的雜役都與他廝混得很熟。人們流傳著齊如山的身世,齊公子是大和恒米面鋪未來的老板,從歐洲留學回來,卻盤桓在戲園子里,像鉆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似乎無時無刻不在提問,關于京劇的一切。
所幸,戲園子里多的是行家,答客問既顯示熱心腸,亦博得顏面,從內(nèi)而外,兩全其美。所以,人們的回答往往比齊如山的發(fā)問還要孜孜不倦。
然而,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不厭其煩地傾囊相送,換回的卻是今日的“背叛”。大家只能用探詢的目光去譚老板的臉上尋找蛛絲馬跡。譚鑫培知道,自己必須表態(tài),但他無法公開表態(tài)。齊如山說得句句在理,號稱外行,對京劇的理解卻極有見地,何況,齊如山還道出了諸多自己多年來極力反思的問題,切中肯綮;可是,倘若公開同意他的觀點,那么,自己幾十年所學,半輩子所演,豈不都成一場笑話?
副會長田際云搶先圓場:“一個外行人,在戲界大會中演說戲劇,這是頭一次。”譚鑫培躊躇再三,始終沒有公開表態(tài)。此情此境之下,不表態(tài)只能被認作默許,在名角云集的精忠廟,“外行人”齊如山冠蓋群雄,橫空出世。
譚鑫培終于還是私下表了態(tài),他對齊如山說:“聽您這些話,我們都應該愧死。”據(jù)說,這是他一輩子第一次說服人的話,人們無從甄別戲界泰斗這句話究竟如何五味雜陳,只是,齊如山的“背叛”,卻終究圓滿開場。
齊如山研究京劇,起源于“打抱不平”。他發(fā)現(xiàn),有些票友的唱功比一般的名角還好,可是,一旦站上舞臺,他們的一招一式卻黯然失色。齊如山希望弄明白其中的奧秘,在歐洲耳濡目染西方的話劇、歌劇,使齊如山堅信,京劇一定也有普遍的理論可以遵循。
齊如山開始查閱古籍尋找答案,從《燕蘭小譜》、《明童錄》到《劇說》、《度曲須知》、《錄鬼簿》,年輕氣盛的齊如山一次次失望,“何以國劇已有七八百年的歷史,且全國中無處不有戲劇,何以前人竟無一人研究,竟無一字之記載?”他認為,前人之說大多只記錄某個環(huán)節(jié),缺乏系統(tǒng)整體的理論梳理。
齊如山?jīng)Q定有所行動,在戲園子里尋訪行家是第一步,而第二步該邁向哪里,齊如山并沒有明確的方向。他曾試圖以創(chuàng)作來探索理論,便嘗試著寫過幾個話劇,與演員們排練了幾次,每次都夭折。戲界的朋友們認為,這種戲還太超前,無法吸引觀眾。在“五四”遠未到來的清末民初,齊如山孤力踐行的戲劇理論的自覺,領風氣之先。然而,倘若不是遇到梅蘭芳,并最終惶惑不安地步入綴玉軒,齊如山的宏偉計劃,或許只能流于空想。
三
齊如山回國后第一次進戲園,看的就是梅蘭芳。梅蘭芳吸引他的,并不是名氣,而是好奇心。表兄段叔方向來不愛看戲,有天卻來約齊如山同往,并對他盛贊梅蘭芳,說梅“實在是得未嘗有”。齊如山大感驚異,盡管回國后一直對京劇沒有信心,還是決定破例前往。
第一面并不完美。或許,無論如何,現(xiàn)實都不可能打敗好奇心,而單一的結(jié)局也永遠無從填補預設中的廣袤空白。齊如山覺得梅蘭芳唱得很不錯,只是,總也敵不過他的想象。
梅蘭芳卻在一再刷新所有人的想象。齊如山在正樂育化會喧賓奪主不久,便和梨園眾前輩一道,見識了梅蘭芳旋風般的影響力。
為了給育化小學籌款,正樂育化會在大柵欄廣德樓召集義演,京城名角云集。由譚鑫培唱大軸,倒數(shù)第二為武生領袖楊小樓,倒數(shù)第三則是梅蘭芳和王蕙芳的《樊江關》,前二位都已成名多年,擁躉無數(shù),一位是梅蘭芳的祖父輩,另一位是父輩。
這樣的安排原本沒有任何問題。
不料,當天梅蘭芳共有四處堂會,前三處尚未唱完,根本不及趕來。臨近終了,楊小樓不得不先上臺開唱。觀眾以為梅蘭芳不來了,頓時群情激憤,許多人聲稱,此行是專程來看梅蘭芳唱戲,即便是譚鑫培與楊小樓也不能彌補,紛紛要求退票。吵鬧之間,梅蘭芳趕到,才化解了這場危機。“國劇宗師”、“武生泰斗”楊小樓生平第一次在喧鬧的人聲中草草唱完,而譚鑫培也極少見地提前扎靠上妝,守在臺前打算看看梅蘭芳究竟何許人也。盡管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伯父梅雨田與譚鑫培都是故交,然而,譚鑫培卻從不知道,梅家竟有這樣一個后生,悄然嶄露了頭角。
譚鑫培聽梅蘭芳唱了半晌,心情復雜地對齊如山說:“沒什么呀!”幾個月后,評價變成了“確是一塊好材料”。齊如山也不得不對梅蘭芳刮目相看,“叫座之能力極大,但藝實平平”,“可是有他的特別長處,就是天賦太厚。”
發(fā)現(xiàn)梅蘭芳,使齊如山隱約覺得自己的宏偉計劃找到了支點。他決定幫梅蘭芳做點什么,卻又顧慮重重。舊時伶人,有多少人將他奉若神明,便有多少人將他視如草芥。榮之深,亦辱之切。尤其梅蘭芳身為男旦,與之交往很容易招致非議。梅蘭芳本人更深知這一點,他一向潔身自好,“為自己名譽起見,決定不見生朋友,就是從前認識的人也一概不見”。齊如山需要一種更穩(wěn)妥隱晦的方式。
當時梨園流傳著一個慣例,到戲館都稱聽戲,而非看戲。所以,梅蘭芳最初靠唱腔、容貌成名,身段則都遵循多年來流傳下的規(guī)矩。一次梅蘭芳唱《汾河灣》,齊如山在臺下人群中靜觀�!斗诤訛场费莸氖茄θ寿F衣錦回鄉(xiāng),路遇多年未見的妻子柳迎春,柳迎春已經(jīng)認不出他來了。像許多古典惡作劇一樣,薛仁貴決定測試一下妻子的忠貞,于是假意調(diào)戲,而柳迎春冷若冰霜,躲回寒窯。薛仁貴心下寬慰,這才在窯外細唱過往經(jīng)歷,得以夫妻相認。
薛仁貴唱這段戲時,梅蘭芳按照舊例,坐在窯內(nèi),面朝內(nèi),一動不動,等到薛仁貴大段唱詞唱完,才起身接戲。
齊如山左右思量,給梅蘭芳寫了一封三千字的長信。他直言此處“美中不足”,有人自稱是分別十八年的丈夫,你可以將信將疑,但他述說往事與事實相符,你怎能無動于衷?齊如山還細致地在薛仁貴的每一句唱詞之下,都為梅蘭芳設計了一種動作。
十幾天后,齊如山再次看梅蘭芳演《汾河灣》,梅蘭芳竟然按照他的建議添加了動作和表情。這些轉(zhuǎn)變很快贏得了觀眾的認可,后來,譚鑫培與梅蘭芳合演《汾河灣》,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原本不該喝彩的地方也贏得滿堂彩,譚鑫培定睛打量,才知道梅蘭芳正在“搶戲”,譚鑫培并未動怒,反而慷慨地贊許:“窯門一段,我說我唱的有幾句,并非得好的地方啊,怎么有人叫好呢?留神一看,敢情是蘭芳在那兒做身段呢!”
譚鑫培的慷慨大度,出乎梅蘭芳的意料。而梅蘭芳的從善如流,更出乎齊如山的意料。他開始不斷地給梅蘭芳寫信提建議,兩年間的一百余封信,使梅蘭芳的演技和齊如山的理論都精進不已。
齊如山最終決定打破成見,與梅蘭芳結(jié)交,卻又心下忐忑,覺得應該先到梅家“偵察”一番再做決定。直到他發(fā)現(xiàn)梅家和普通讀書人家無異,這才放下心來,決意輔佐梅蘭芳。這個決定同時成就了兩個人,在兩人合作的二十年間,更多文化人成為綴玉軒中的座上客。梅蘭芳接連演紅了《一縷麻》、《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霸王別姬》等一系列新戲,走上京劇革新之路,出訪日本、美國、蘇聯(lián),轟動世界,并于民國十五年榮升“四大名旦”之首;齊如山則寫成《中國劇之組織》、《京劇之變遷》、《戲劇腳色名詞考》、《戲劇身段譜》等數(shù)本理論著作,完成了理論自覺的夙愿。
四
“五四”之后,薩默賽特。毛姆到中國旅行,瑣碎的見聞最終匯成《在中國屏風上》,他借一名官員之口,闡述了那個年代中國新興的普世價值:“那些從歐美留洋回來的學生正在把老祖宗數(shù)千年來建造的基業(yè)連根拔起,卻又找不到東西來替代。
他們根本不愛國,沒有信仰,對圣賢也毫無崇敬之情,一座座寺廟因沒有了香客和信徒日益破敗,他們昔日的盛況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只能留存在記憶之中了。“
綴玉軒中的文士們,大多都是留洋歸來的,他們卻在堅定地與時代背道而馳,與一個群情激昂的年代,格格不入。民國十七年,鄭振鐸在文學研究會的《文學周報》上撰文,批評為梅蘭芳編戲的文人們“文字的典雅,有過于昆劇 ”,這些戲不夠通俗,勢必會喪失民眾。魯迅的批評更加激烈:“先前是他(梅蘭芳)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是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
然而,梅蘭芳不但沒有落入“五四”闖將們預想的囹圄,反而在綴玉軒中知識分子的扶持下,愈發(fā)如魚得水,接連推出新戲,無論是時裝戲還是古裝戲,都令觀眾耳目一新。在新舊雅俗之爭的間隙里,像一棵倔強的勁草一樣生長。
此時,綴玉軒中已不僅有齊如山。出入綴玉軒的,多的是作家、詩人、畫家,當然,正像吳震修一樣,他們的日常身份,或許是商界聞人,或者政界達人。銀行家馮幼偉早年就與梅蘭芳相識,畢生不離不棄,對梅蘭芳越理解,就越加劇他的擔心。馮幼偉覺得,梅蘭芳在臺上非常聰明,在臺下卻懵懵懂懂,完全不會理財。綴玉軒中身份迥異的人們恰好填補了梅蘭芳所有的欠缺。無論是馮耿光、吳震修、許伯明、李釋戡、黃秋岳、葉恭綽、魏鐵山、汪楞伯、楊云史、李斐叔、羅癭公、許姬傳,還是齊白石、陳半丁、湯定之、吳湖帆、吳昌碩、顧鶴逸、吳子琛,他們都在綴玉軒中盤桓,為梅蘭芳編劇,規(guī)劃,切磋技藝,助他出訪歐美,風靡世界,而他們也都在綴玉軒的慷慨付出中,成就了梅蘭芳,亦發(fā)現(xiàn)自己。
《青鶴雜志》刊登過一篇文章《時人詩與女性美》,將幾位當時的著名詩人與女性的特征相比,其中兩個條目是,“李釋戡如女郎學母,隨手曉妝”,“黃秋岳如凝妝中婦,儀態(tài)萬方”。李黃二人都是綴玉軒中的主力,名噪一時。
夏敬觀在《忍古樓詞話》中曾說李釋戡“一門詞翰,輝映后先”。李釋戡與許多文人、畫家交往,唱和,正是他提醒梅蘭芳:“為藝不可不讀詩,戲中若多詩美,人亦自美。”他還參與了梅蘭芳大部分戲的創(chuàng)作。黃秋岳則自幼成名,4歲識字,7歲作詩,13歲入京師譯學館,未及弱冠,已詩名天下。梁啟超讀他的文章,以為是老者所為,見面后連呼難得。所以,梁啟超任財政總長,力邀黃秋岳做秘書,后來,黃秋岳從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歸國后,官運亨通,千金難求一字,他卻心甘情愿夜以繼日地為梅蘭芳說戲,甚至瑣碎到寫文案,題對聯(lián),布置舞臺,事無巨細,不遺余力。
齊如山在回憶錄中,曾以《嫦娥奔月》為例,說明梅蘭芳在梨園界的處境。
據(jù)齊如山說,當時第一舞臺名角云集,各個行當都有極具號召力的大人物支撐,包括梅蘭芳的老師陳德霖,前輩楊小樓、王瑤卿,師兄朱幼芬、王蕙芳等等,并且資金雄厚,舞臺、服裝都無與匹敵。相比之下,梅蘭芳搭戲的戲班配制則差強人意。
聽說第一舞臺準備在中秋節(jié)演出應節(jié)戲《天香慶節(jié)》,梅蘭芳所在的戲班卻轉(zhuǎn)而編排古裝戲《嫦娥奔月》。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華麗的大場面,人海戰(zhàn)術,后者則是小制作,一切以梅蘭芳為中心。齊如山總結(jié)道,對方實力雄厚,我們所能仰仗的,只有梅蘭芳一人。那么,就要充分利用梅蘭芳的價值,以梅蘭芳一人,去抵消所有劣勢,去迎戰(zhàn)千軍萬馬。
梅蘭芳在回憶錄中卻沒有提到這一節(jié),他只是細致地描述了整部戲的成型過程:齊如山列提綱,李釋戡寫劇本,馮幼偉提供了自家的四合院來試演,舒石父管服裝,吳震修研究服飾花紋 ……
兩個版本的回憶,似乎截然相反。其實卻都暗示著,梅蘭芳究竟承載過綴玉軒中多少人的期待,才能恒久而孤獨地飆升。
五
民國二十一年,日軍占據(jù)東三省,氣焰日熾。梅蘭芳百般思慮,決定南遷上海。齊如山苦勸梅蘭芳,上海“沒有人可以幫助你研究藝術 ”,“即便有,反而于你有害無益 ”,會造成藝術的“退化 ”。然而,梅蘭芳無法茍同,北平形勢岌岌可危,大樹將傾,安有完卵。二人只能歧路分馳,二十年的合作至此終結(jié),而那些同樣稽留北平的故人,也使綴玉軒的雅集不可能再被復制到另一座城市。臨別時,齊如山安慰梅蘭芳:“你的戲已經(jīng)足夠多了,不必再排新戲,而我以后可以集中全部精力來研究國劇,照以上這些情形來說,我二人的工作,豈不都是另一 個時代了嗎? ”
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對梅蘭芳說這樣一句話,離開綴玉軒的精神庇護,他們必須奔赴各自的理想。“都是另一個時代 ”,只是不可能始終相互重合。梅蘭芳到上海后的住所后來更名為梅華詩屋,梅蘭芳依舊是梅蘭芳,身邊依然聚集著許多朋友,他們幫他拍電影,排新戲,梅蘭芳依然是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只不過,正如齊如山所言,他的新戲確實少了,他在尋找新的路。
齊如山則興沖沖地迎向他的時代,創(chuàng)辦國劇學會,收集戲劇原始資料,辦月刊畫報,辦傳習所,編撰《國劇辭典》。名丑蕭長華曾揶揄他:“齊先生您研究了這個,往哪兒吃飯去呀? ”齊如山卻回答:“我研究這個,不是為吃飯,而是吃了飯來研究。”
隨即是抗戰(zhàn)八年漫長的黑夜,梅蘭芳蓄須罷演,為了不給日本人唱戲而冒死打針裝�。积R如山則躲在自家院落深處的一個小茅屋中,閉門謝客,專心著述。綴玉軒的朋友們亦各奔前程,有人堅持抗戰(zhàn),有人自謀生計,也有人投靠了日本人。他們唯一不曾改變的,只是一如繼往地關注和支持梅蘭芳。無論如何,綴玉軒曾是所有人的根系所在,他們足以因執(zhí)著而獲得慰藉�?v然綴玉軒中的無邊往事,已然風流云散。
齊如山赴臺灣前,曾轉(zhuǎn)道上海,與梅蘭芳見了最后一面。梅蘭芳第二次謝絕了老友的建議,決意留在大陸。“再思啊再想”,是齊如山留給梅蘭芳的最后一句話。
1955年,80歲的齊如山在臺灣出版《齊如山回憶錄》,始終惦念的卻是“我北京存著的許多東西,還沒有完全整理,這些東西若都整理出來,一定還可以寫幾十種書,對于國劇還有許多的發(fā)明,于國劇之發(fā)揚更有許多的幫助。但一本也未帶出來,這樣工作無法入手,只有望洋興嘆,候返回大陸,再行努力了 ”。齊如山不屬于北平,也不屬于臺北,他只屬于京劇。一如梅蘭芳不屬于北平,也不屬于上海,他也只屬于京劇�;蛘�,也就是 —綴玉軒中那些飄散的理想。
1959年,齊如山壽誕。胡適在題詞中,仍憶及他們共同的朋友 —梅蘭芳,胡適說,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同回到北平,找到綴玉軒中的老朋友。此時,海峽彼岸的梅蘭芳在沒有齊如山的幫助下,正在獨自構(gòu)思平生的最后一部京劇,作為建國十周年的獻禮。
他們都沒能等到重逢的一日。兩年后,梅蘭芳逝世,降半旗,舉國葬。一年后,齊如山孤獨終老,殞于臺灣。
文:中國審美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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