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不太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是穿在身上的思想。旗袍對于女人,尤其如此。審美與品位,性情與喜好,都住在衣服里,顯現在舉手投足之間。或是華麗的張揚,或是低調的奢華,旗袍擁有古往今來的寬闊時空。那無處不在的誘惑與矜持,在于高開衩的裙擺,在于襯裙的一抹蕾絲花邊,在于斜襟上的那方麻紗手絹。
旗袍的發端向有爭議,有人認為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的深衣,交領直裾,衣身寬博,那是衣服本來該有的自由舒展的樣子。而抬手時袖子肥闊,至袖口處又緊縮,古人所謂“張袂成蔭”,這個細節如此霸氣,如同一個飛揚開闊的電影畫面。之后漢代的廣袖深衣,唐代的圓領裥袍,明代的直身長袍,都是褒衣博帶的士人儒生樣貌,將古代的日子定格得如此悠閑綿長。在日后的旗袍款式中,也依附了這樣優雅的靈魂。
也有人說,旗袍乃“旗人之袍”,起源于十六世紀中期滿族婦女的連衣裙式寬松長服。后來受漢人服飾影響,充滿了鑲滾繡嵌貼盤釘等華麗的裝飾細部,看得到飛針走線的痕跡,如同大清后宮一般,那些歌舞升平和刀光劍影,都掩映在層層疊疊、密密匝匝的服飾細節之中。真正的旗袍時代是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在風云舒卷的花樣年華中,旗袍吸收了西式的胸省、腰省、裝袖和肩縫等,采用曲線剪裁,由寬松直身向收腰合體轉變,女性的曼妙身姿盡顯于動靜之間。記得《京華煙云》里的木蘭穿上了旗袍,原先被寬衣大袍遮掩的身材曲線畢露,令丈夫大為驚艷。
上世紀30年代堪稱上海的流金歲月,風姿綽約的上海女子,腳踩細細的高跟鞋,讓長長的旗袍摩挲著腳背,而小腿處開衩,時隱時現緊裹絲襪的白皙小腿。絲襪,在遮與露之間取得了很好的平衡,欲迎還拒,那是周璇歌聲中的“夜上海”。40年代上海淪陷,經濟蕭條,旗袍開始縮短到雙膝,那些復雜的嵌切滾等傳統工藝全部取消,一切從簡,質樸純粹如鄰家女孩。50年代后,旗袍作為舊上海的時尚符號,一度不被接受。當時上海召開第一次文代會,與會者男穿中山裝,女著列寧服。唯有張愛玲,一襲深灰色旗袍,外罩白色網格絨線衫,神情寂寞地坐在后排。
是的,穿旗袍的女子,可以披金戴銀琳瑯滿目,也可以如這般素凈簡淡,如同江南的況味。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中,寫到寶絡去見柳原,珍珠耳墜、翠玉鐲子、綠寶戒指戴滿一身,卻敵不過流蘇簡簡單單的一襲月白蟬翼紗旗袍。那是素以為絢的道理,她自己也是喜歡的。
有時裝點的細節甚至在于一枚小小的盤扣。盤扣是用稱為“袢條”的布料細條折疊縫紉編制而成的。布料細薄則內襯棉紗線,若做裝飾花扣還內襯金屬絲以便定形。從普通直形扣到栩栩如生的蝴蝶扣、蜻蜓扣、菊花扣、梅花扣以及象征吉祥如意的壽形扣等,百轉千回,承載著密密的小心思。甚至也用金屬扣。現代意義上的金屬扣約在900年前由西方傳入中國,曾經是貴族的專屬。渾圓的金屬扣點綴在領口與偏襟之處,有活潑的畫龍點睛之妙。海麗曾送我“福隆款”雙喜老銅扣,不明不暗,充滿了故事和隱喻,便打算用在冬天的旗袍上。
與扣袢一樣,配合旗袍的頭式也是多種多樣。姑蘇姑娘最擅長梳理發髻,分有盤龍、香蕉、蝴蝶、蘋果、玉桃諸名稱,真真是蜻蜓飛上玉搔頭。然而干干凈凈的短發也很好,配合與旗袍同色系或撞色的圍巾,像是行走在校園的記憶。
旗袍的面料亦令人目不暇接,有棉絲、苧麻、毛織、紡綢、織緞、織錦、夏布等等。我最愛棉麻的質感與素樸,像歲月本來的模樣。朋友魚頭經常給我做旗袍,一年四季。我偏愛一件簡單的手工棉布旗袍,非常蘊藉沉著的藍色,她說是用板藍根染色的。板藍根是藍草的根,真是隱居藥房里的染色匠。詩經有“終朝采藍”,先秦時候的那個女子,上山采藍,采了一整天還不夠裝滿圍兜。她惦念外出狩獵的夫君,已過了約期還未歸來,因而落寞傷懷。如此終朝采藍,染出來的“青青子衿”,也正合“悠悠我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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