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4日,29歲的中國女將李娜在巴黎的羅蘭·加洛斯體育場,歷史性地斬獲了法國網球公開賽的女子單打冠軍。全中國和全世界的媒體對這位女子給予最高級別的贊譽之詞。中國媒體說她書寫了歷史。CNN說她的奪冠“就像童話一樣”。
毫無疑問,李娜職業網球生涯成功的直接原因是2008年開始的“單飛”,誠如中國新聞網的評論所說,李娜的實力來自傳統體制多年的培養,李娜的動力來自網球職業化“單飛”的激勵。李娜和中國排球宿將孫晉芳執掌的國家體育總局網球運動管理中心一同摸索出了一條適應市場經濟和開放多元社會的中國職業體育發展的新模式。
最幸運的叛逆
很長時間以來,李娜都是中國運動員的一個“異類”。幸運的是,這個堅持個性如堅持網球一樣的“叛逆”女子,在不斷沖撞固有體制之后,當體制松手,她終于以完美結果證明了個性與熱愛才是體育追求的全部
本刊記者/唐磊 萬佳歡
伴隨著擊球動作,李娜左鎖骨下方的那朵玫瑰若隱若現。文身,很長時間在國內都被認為是種叛逆。當年19歲的李娜為了表達對姜山的愛意文下玫瑰,也許是為了避免太引起關注,她用膠布遮了多年。
對國內體育傳統培養體制某些方面的失望,一度讓李娜無法掩飾,她公開表示不滿。
很長時間以來,李娜都是一個中國運動員的“異類”,不論是文身,還是直言不諱、不奉承不做作的態度,甚至對觀眾直接表示不滿的做法,這注定她的運動生涯充滿波折。幸運的是,這個堅持個性如堅持網球一樣的“叛逆”女孩,在不斷沖撞固有體制之后,當體制松手,她終于以完美結果證明了個性與熱愛才是體育追求的全部。
崩潰下曾選擇退役
21歲那年,網球生涯的黃金歲月,李娜退役了。她和現在的丈夫姜山一起到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專業讀書。退役的原因是李娜對國家隊管理的不適。
6歲就開始練網球,從省隊到國家隊,李娜一直在國內傳統的運動員培養模式中打轉。隊里不讓談戀愛不說,有的教練還特別兇。從12歲到21歲,余麗橋一直帶著李娜訓練。和許多中國的師父一樣,余麗橋很嚴,不善表揚,對于弟子一直是訓斥較多。
天賦好,這是教練、球員、網球記者對李娜的一致評價。1米73、手腿粗壯,亞洲選手的先天力量不足的劣勢跟李娜無關。2010年的澳網女子比賽的發球時速統計中,威廉姆斯姐妹分別以201、200公里占據前兩位,李娜以196公里排在第三。
依靠先天的優勢和要強的個性,李娜從小打球都追求強攻,即使失誤連連也照攻不誤。在國內的青少年比賽中,很多教練會要求球員穩打每一拍,不進攻,等待對方失誤,而李娜總是讓教練搖頭。
即使拿過13個ITF(國際網球聯合會)冠軍,李娜依然看不到希望,直到她覺得自己根本不適合打網球,21歲選擇了退役。
2004年,老女排隊長孫晉芳入主國家體育總局網球運動管理中心。她聽了很多關于李娜的故事,覺得她是一個很有天賦的運動員,只是“因為當時的體制、當時的那些工作方法對她的壓抑很大的。我覺得她當時是在一種崩潰的情況下退役的”。7年后,在李娜獲得法網冠軍3天之后的一個巴黎的上午,孫晉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孫晉芳找到李娜談了整整三個半小時,她沒有跟李娜講“為祖國爭光”式的大道理,而是對她說:“我孫晉芳做運動員的年代,國家利益至上是每個人的義務,沒有個人利益;但是現在你已經趕上一個好時代了。從你自己來講,可以培養你的夢想啊,達到你的目標。你有這個天賦和能力,為什么不去實現它呢?”
孫晉芳還提出,“我是一個過來人。作為一個運動員,每個人都有夢想和目標,我想你也是的。我想只是當時的環境離你的夢想(太遠),很多壓力把你的想法給破滅了。”
孫晉芳一一解除了李娜對于未來的很多困難和疑慮。她承諾為李娜創造條件,“還有很多個人想法,我保證你能實現的,一定會在個人層面上實現你的個人利益最大化。”
李娜回憶這次談話時說,從沒有這么大的官和自己這樣交過心,還談到“實現個人想法”。反復考慮之后,她答應復出。
隨著中國球員水平不斷提升,2000年,網管中心也提出中國網球職業化構想。不僅讓球員備戰亞運會、奧運會,也要參加職業比賽。2002年,中國網球釜山亞運會慘敗后,網管中心制定出“以女子網球為重點,以女子雙打為突破口”的戰略方針,因為國外職業選手雙打都臨時配對,中國選手可以固定搭配,在配合上遠比臨時配對的選手默契。
國家隊希望隊員多參賽,拿夠積分,參加奧運會。國家加大了對網球投入,允許球員到國外訓練比賽,李娜、鄭潔等球員成為受益者。她們有了大量的參賽機會增長經驗,而且不用過早面對職業球員的生存壓力。
“我是舉國體制培養出來的,后來碰到了一個好政策。”在巴黎法網賽后,李娜這樣對媒體說。
變革來到
2005年,李娜的狀態不錯,先是成為首位進入紅土賽事決賽的中國選手。7月,連贏兩場單打,幫助中國隊首次進入聯合會杯世界二組,水平有大進步。23歲,正是許多女子網球選手達到巔峰的年紀,而李娜被外界認為仍有潛力可挖。
這一年5月,李娜的世界排名升至第33位,打破了李芳保持多年的中國女網最高世界排名,成為中國網壇“一姐”,她的實力在國際網壇已經具有相當競爭力,能順利進入很多比賽的正賽。在國際賽場上露面,就意味著獎金、排名積分、贊助,即使離開了國家隊或是省隊這些靠山,這個排名下的李娜已能養活自己。
但雖是一流選手,那時的她無法自由地融入國際職業網壇,復出兩年,她仍在中國體育制度的“圈養”之下,無法得到更廣泛的自主權,沒有選擇教練的權利,不能自主安排訓練,65%的比賽獎金都要上繳。不滿和委屈最終爆發。
2005年十運會網球女單半決賽負于彭帥,李娜失去衛冕機會。“國家隊有很多體制不是很好,如果可以將隊員的成績和獎金掛鉤,應該會更好一些。”賽后,李娜在新聞發布會上公開發牢騷,表示目前國家隊的教練對自己的幫助已經不大。
李娜的抱怨經輿論報道,在社會中炸了鍋了,她的話被指為“炮轟國家體制”。
現役運動員公開說國家體育現行體制不好的,還不多見,因為所有人都處在這個“圈子”中。“她算是非常有個性的,跟大多數運動員不一樣,其他人不太愿意說出來。”九運會網球男單冠軍李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覺得自己在這種體制下,發揮不出自己的優勢,要有充分的選擇權,才有樂趣,這樣才能打好。”
這已經不是李娜首次指責國家隊了。“李娜沒有看到國家為培養她們所付出的代價,只是簡單地拿自己和外國選手相比較。在中國,如果沒有國家支持,至少現在還沒有哪個網球運動員可以按照國外的模式培養起來。”彼時,國家體育總局網球運動管理中心主任孫晉芳也通過媒體表達自己的看法,她承認國內現行網球培養體制不完善,同時也認為李娜的一席話是思想水平、道德素質、使命感責任感差的體現。
當時李娜和網管中心的關系劍拔弩張,甚至傳言李娜不能參加北京奧運會。但這些并沒有影響之后3年中李娜的成績穩步提升。李娜多次成為四大滿貫賽等大賽16強的常客。
2008年北京奧運會后,國家體育總局網球運動管理中心做出決定:允許李娜、彭帥、鄭潔、晏紫等四名實力較好的球員單飛,自主訓練參賽、自負盈虧,需要上繳的獎金也由原來的65%下調至8%。這份協議是實驗性的,孫晉芳和網管中心甚至不斷糾正媒體的說法,弱化單飛概念。
“一個新時代運動員的代表”
“生日快樂。”在法網冠軍的演講中,李娜用武漢話朝觀眾席中自己的團隊喊了一句,她在向當天過生日的朋友祝福。很難想象,在頒獎典禮上不長的致辭中,這句話是李娜說得最動容的。
11個月的飛行、訓練比賽,就是職業網球選手一整年的生活。在枯燥的賽季里,陪在運動員身邊的只有他的團隊,其中教練、理療師、經紀人團隊都是他最親近的人。
在單飛的四名隊員中,李娜最先完成對自己團隊的組建。曾在中國女網國家隊任教的瑞典人托馬斯成為技術教練,丈夫姜山成為陪練并負責處理瑣事,李娜還有自己的體能、康復團隊,并簽約了大牌經紀公司。
單飛頭兩年,即使因傷病耗費了時間,但李娜已成為世界排名前十位的選手。
2010年賽季后,托馬斯離開李娜,去輔佐莎拉波娃。李娜決定不找新教練,由姜山當教練。姜山的性格大大咧咧,當年打球時屬于不太動腦子的類型,但在托馬斯任教期間,姜山學到了不少東西。
“姜山現在改變很多了。他們之間太了解了。兩個人十幾歲就在一起,他知道李娜什么時候需要什么。李娜罵兩句,他也不會還嘴,不把火挑起來。”耐克體育市場部副總監李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姜山知道怎么扮演這種角色。家人陪伴很重要,在網壇也很普遍。”
在今年年初闖進入澳網決賽后,李娜狀態低迷連續在比賽前兩輪就遭淘汰,甚至一度有匿名信“造謠”李娜準備退役。
單飛,意味著運動員有更多的自主權,可以自己挑選適合的比賽參加,掙獎金,請教練,安排訓練;如果成績不好,獎金少,就無法請好教練,訓練水平不高,最終將被淘汰。
這時候,一切得由李娜自己做出決策。4月,在斯圖加特失利后,李娜和姜山商量,決定再請教練。“姜山能為我做一切,但有時我在想,我丈夫為什么在球場上對我大喊大叫。”法網后,李娜向媒體坦言那時有些不適應。
從5月初的馬德里公開賽開始,李娜有了新教練——40歲的丹麥人莫滕森。合作短短一個月,李娜打進馬德里、羅馬兩項賽事半決賽,并奪法網冠軍。按說短短一個月時間,莫滕森不可能為李娜帶來太大的改變,但其實他早就看出了李娜的軟肋,特別是心理的輔導。“她脾氣不小,所以我必須讓她冷靜下來。”莫滕森說,他覺得李娜的性格過于剛烈,比賽中偶爾會情緒失控。
第一次見面,莫滕森就告訴李娜,“你能拿大滿貫冠軍。”他希望李娜相信自己能成。莫滕森以前曾是職業網球手,拿過5次ATP雙打冠軍。
“當一個人在你耳邊不停重復說時,當你一直聽著這些話時,你從內心深處真的會漸漸生出底氣。”李娜在法網決賽后說。
在年初的澳網決賽中,李娜先贏下一盤,但在第二盤時情緒起伏厲害,甚至因有球迷喧嘩而向主裁抱怨。但本次法網,李娜只在賽場上發過一次脾氣,即在第一輪比賽中,她要姜山離開看臺。在法網決賽中,觀眾看到李娜的對手斯齊亞沃尼一次次向主裁抱怨爭議球的判罰,和李娜的鎮定以及對裁判的尊重。
“李娜的打法更兇狠,底線攻擊力更強了。”九運會網球男單冠軍、耐克體育市場部副總監李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李娜網前技術差一點,技術比較單調,臨場的變化也弱一些,對前五的選手可能沒有優勢。”
今年29歲的李娜已經迎來了職業生涯的巔峰。李娜無疑已是中國體育的一個新的符號,和老女排、劉翔不同,李娜的成功更被看好,很多人認為這是中國嘗試職業體育的一次勝利,經驗應該得到借鑒。
“不是在國家隊里才是為國爭光,現在在職業賽事上比賽也是為國爭光,李娜取得的成績是轟動世界的,也是中國軟實力的一個體現。李娜在賽場上接受采訪這么國際化,用這么流利的英語。”網球運動管理中心主任孫晉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就說我打球是為了錢,她就敢講。很多中國人難道不是為錢么?只是不好意思講。很多國際組織的人就問我,‘孫,李娜在接受采訪過程中一直在講錢的問題,你們中國轉播時是不是會保留這一段?’我說,中國人也很喜歡這樣的性格啊。她就是改革開放以后,一個新時代運動員的代表。”
中國網球“單飛”前后
本刊記者/萬佳歡
改革前:
個人利益與集體榮譽矛盾一觸即發
2002年,中國網球在釜山亞運會上破天荒地全面潰敗。李芳退役,易景倩、李心意等隊員也狀態下滑,女子網球徹底陷入低潮。
由此,網球運動投入不足,賽練脫節等問題逐漸浮出水面。時任中國網球協會會長張曉寧曾經回憶,“當時的條件不允許我們的運動員去職業化。我們的經費最多只能讓主力隊員每年打10站比賽。”
即使網球在中國一直屬于弱勢項目,這一情況也引起了官方的極大重視。為了備戰2008年奧運會,中國網協制定了“以女子為重心、以雙打為突破口”的策略。雖然網管中心并沒有明確提出職業化要求,但是在“多參戰——掙積分——進奧運”的硬指標下,運動員們被允許大范圍地參加國際比賽。到2004年雅典奧運會前,國家為女子選手出國比賽提供的金額為600萬元,加上男選手,總投入達到1000萬元。
由此,鄭潔、晏紫、李婷、孫甜甜開始頻繁參加國外職業巡回賽。一開始,她們的排名只處于300~400名;從ITF挑戰賽和衛星賽打到WTA巡回賽預選賽,一年半后,她們已經擠進前50名,憑排名可以直接進入大滿貫正選賽。
2004年,老女排隊長孫晉芳入主網球管理中心。她以自己極大的誠意勸說天賦高、但在兩年前退役的李娜重回國家隊。此外,孫晉芳還一一解除了李娜對于未來困難的許多疑慮。她承諾為李娜創造條件和幫助,“一定會在個人層面上實現你的個人利益最大化”。
同年,李婷和孫甜甜在雅典奧運會上為中國代表團奪得一枚意外的金牌,中國女網的發展道路似乎一帆風順。然而,隨著運動員們越來越多地參與職業賽事,獎金和利益分配逐漸成為運動員們與管理者之間的最大矛盾。不僅運動員們的訓練、參賽、經費使用必須由網球中心或國家隊統一管理,必須將稅后獎金的65%上繳,根據中國網協的規定,剩余的獎金也不會馬上發給球員。
矛盾一觸即發,曾被視為中國網球女單希望之星的彭帥成為最早的挑戰者。2005年,她要求在教練、獎金和參賽上脫離國家隊管理模式,享受充分自由;而孫晉芳則對她“只想獎金,不考慮大局”的態度予以嚴厲批評。
同樣在2005年,衛冕冠軍李娜在十運會網球女單半決賽中遭淘汰。賽后,她表示:“如果可以將隊員的成績和獎金掛鉤,應該會更好一些”。
金花單飛,壓力之下“摸著石頭過河”
變革看來是必須的了。2006年,鄭潔和晏紫在澳網獲得女雙冠軍。孫晉芳和她負責的網管中心開始考慮改革。
改革的動因除了來自于網球運動發展的需要,也來自于網球運動員個人職業生涯的發展與舉國體制的沖突已經把這一項目推向了中國體育的風口浪尖。
對于如何改革、改革后怎么走、以后如何解決遇到的問題等等,孫晉芳為很多理論的探索和總結,做足了準備。而改革舉措的推出一拖兩年。一些人對于改革有很多顧慮,比如運動員放出去以后你怎么管理?奧運爭光計劃能不能落實?
用孫晉芳今天的話來說,“時機尚未成熟,而2008年奧運后是一個最好的節點。”此前,她就跟運動員承諾,“在2008年以后我們一定會采取很多改革和開放的政策。”
2008年奧運會之后,網管中心終于決定對運動員實行“金花單飛”政策,這意味著傳統的舉國體制將要發生革命性的變化。可以想見,如果沒有雅典奧運會女雙金牌和一系列極具說服力的大滿貫成績,網球中心也很難下定決心改革。
12月,中國四名最頂尖、同時“條件成熟”的女子球員——李娜、鄭潔、彭帥和晏紫終于成為中國史無前例的第一批單飛運動員。這意味著她們將脫離傳統的行政管理模式,獲得自由計劃自己的網球職業的權利——可以自己制訂時間表,選擇教練和后援團隊,只需將一年的賽事按周期上報,而且只用將獎金收益的8%~12%上交給中國網球協會。
“我們給她們選擇:你要單飛出去也可以;有飛不動、留在體制內的,我們也給予很有空間的政策,”孫晉芳向《中國新聞周刊》舉例,“比如說張帥,按照選擇改革的政策她能夠單飛了,但是她沒有強大的保障團隊和經濟實力飛出去,所以她享受體制內最好的待遇。”
孫晉芳認為,這已經是“洋為中用、既走網球職業化道路又符合中國國情的最好方式”。
但是同任何一項改革一樣,這一舉動一開始受到了很大的壓力和質疑,這些運動員能否自己在WTA的大環境下生存?體制內的批評聲音四起——尤其是一開始她們的成績都不甚理想。國家體育總局一位負責人當時曾公開對媒體表示:“從目前來看,金花們單飛之后的表現并不理想。至少我個人認為,單飛目前不適合繼續推廣。”
對于網管中心和金花們來說,單飛兩年來,雙方都一直在“摸著石頭過河”。網管中心在摸索如何用新模式管理離開體制、但又與體制有千絲萬縷關系的運動員,運動員們則在告別“家長”后面對巨額的教練、訓練、機票和酒店開銷,以及生存下去的巨大壓力。
單飛顯然并不適用于所有運動員。四朵金花中的晏紫就一直狀態不佳,還傳出懷孕消息,已退出今年所有賽事。孫晉芳曾表示,單飛后“有的金花在落后,說明不適應單飛模式,有的選手可能會回歸國家隊模式”。
但是,李娜和鄭潔在2010年雙雙殺入澳網半決賽,打消了人們的疑慮;2010年上半賽季因傷狀態一度不佳的彭帥,在廣州亞運會上奪得網球女單冠軍后也狀態神勇,目前首次躋身世界前20名。
李娜從6歲起就開始接受舉國體制的培養,李娜以她職業網球生涯里扎實的進步,回答了人們的疑慮。在“單飛”后的第三個年頭,她用一座蘇珊-朗格朗杯來肯定中國網球的改革努力。★
獨家專訪孫晉芳:
總要有第一個吃螃蟹的
舉國體制的最高意義和目標是為國爭光,而職業化是利益最大化,如何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本刊記者/萬佳歡
身為隊長和主力二傳手,孫晉芳曾經親歷過老女排“五連冠”的榮耀;整整30年后,作為管理者和推手,她將另一個更為國際化的項目推向了輝煌。
6月4日,李娜法國網球公開賽奪冠。這被普遍認為是“金花單飛”改革政策下取得的成效。而這一允許運動員自主訓練、自主參賽、自負盈虧的政策正是在網球運動管理中心主任孫晉芳的堅持下實施的。這也被認為中國體育舉國體制之下的突破之舉。
在“走三步看一步”的改革推行兩年后,孫晉芳感慨“家長難當”。在大多數網球運動員仍留在體制內、舉國體制仍然存在的現實狀況下,她既要對單飛的金花們實施管理,又要避免以前那種領導式的指示管理,與運動員進行協商式、契約性的交流。她把“單飛”的運動員比作嫁出去的女兒,希望對她們采取更“多元化”“最人性”的管理模式,“由你來選擇,而不是我來命令你”。
毫無疑問,李娜在法國網球公開賽上的勝利,證明了孫晉芳和網球運動管理中心近幾年來,在網球運動職業化方向上努力的成功。這種努力的可貴之處在于,李娜、孫晉芳和她們的同伴,探索出一條不同于以往以計劃經濟為基礎的“舉國體制 ”的體育發展新模式。這是一個建立在市場經濟基礎上,順應開放、多元的當今中國社會環境的體育運動發展模式。這種模式既和“舉國體制”有著很好的繼承和結合,同時,又有著足夠的、面向未來的創新和發展。
這次,孫晉芳以傷病之軀親赴巴黎為李娜助陣。賽后,她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光靠她個人肯定是實現不了的”
中國新聞周刊:李娜這次奪冠和當年鄭潔、晏紫在溫網女雙奪冠,是運動員在體制內外兩個階段的成功,對網管中心和你來說,兩者的意義有什么不一樣?
孫晉芳:我覺得任何一種突破都是一個積累的過程。從2004年雅典奧運會李婷、孫甜甜的冠軍到鄭潔、晏紫兩次大滿貫的突破,7年來,中國網球一直在不斷進步。
2008年以后,中國競技體育拿到世界第一,可是國際上職業化、商業化、社會化很高的主流項目中國都不行。網球在國際上的影響很大,是主流社會中職業化、國際化最高的項目之一。所以李娜取得的成績是轟動世界的,也是中國軟實力的一個體現。
別人常問我,“你們女排在30年奪取冠軍前的歷史意義是什么?李娜如今奪冠有什么不同?”老女排奪冠時是剛剛改革開放,沒有很多前人的經驗,對于未來,人們需要一種精神的推動和鼓舞。
而今天李娜的突破,環境、政策和社會文明進步程度完全不一樣了。與鄭潔、晏紫的奪冠相比也是一樣。
中國新聞周刊:有人說李娜的成功是個人的勝利,你認為是這樣嗎?
孫晉芳:每個人的進步與個人奮斗肯定是分不開的。李娜的成功確實與她的艱苦努力分不開,但是這也離不開國家、政策、改革開放的形勢,包括我們網球中心2008年以后進行的大膽改革。光靠她個人肯定是實現不了的。李娜自己在發布會上也說了這一點。
中國新聞周刊:目前中國網球的改革獲得了這么好的成績,作為網管中心主任,你最驕傲的是什么?
孫晉芳:這兩年來,能不斷地創造歷史,她們成熟了,我(為此)付出了努力,我感到很欣慰。因為我自己曾經是一個世界冠軍,然后在另一個項目的領導崗位上做管理工作,又取得了一個冠軍,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高關注度的世界主流項目中,取得了這樣的突破,這是最值得我驕傲的。
“她們那時已跟體制產生很大的摩擦”
中國新聞周刊:是你提出單飛改革的,當時的動因是什么?
孫晉芳:從2006年鄭潔、晏紫的雙打突破到2008年奧運會,我覺得她們已經具備了飛出去的商業價值。她們能養活自己,而以前養活不了。積累足夠時,如果你不讓她走,那是你不順應這個項目的規律——過去的體制沒有融入到國際氛圍中,而這個項目是國際化的。
我覺得舉國體制不是壞的,而是應該完善。尤其是網球,青少年階段肯定需要舉國體制,因為中國的經濟發展還處于初級階段,而網球項目花錢很多,沒有舉國體制不可能培養出來運動員。但到了一定時期,也要順應潮流,讓運動員到國際市場上去拼搏、適應,再推動這個項目的發展。
另外她們那時已經跟體制產生了很大的摩擦,包括李娜當時炮轟國家隊和彭帥的很多問題,都是這樣。在改革之前,我就明顯感覺到了這些碰撞,這說明現有的體制在這個歷史階段已經不適應網球項目的發展了。我們一定要改革,不改革是沒有出路的。
中國新聞周刊:允許運動員單飛的想法是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為什么這個政策在2008年奧運會以后才推出?
孫晉芳:這個事其實2006年就開始考慮,拖了好幾年,只是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當然過程中碰到很多困惑和一些無法調和的矛盾,我們一直在反思和深思。
一個政策的推出得找到一個合適的節點。我們跟運動員也講,在2008年以后一定會采取很多改革和開放的政策。
一開始叫李娜單飛是不可能的——她沒有經濟基礎,也沒有團隊去幫助她。另外,我們得保證運動員適應參加國際賽事時的語言、飲食、時差問題,甚至常年在國外奔波的孤獨感。不具備這些,怎么飛啊?
中國新聞周刊:單飛對傳統體制是一個挑戰,你當時是不是頂著極大的壓力?
孫晉芳:我確實壓力很大。這個壓力來自于多方面,一是放飛對現有體制的沖擊很大,現有的分配政策、管理體制和機制跟它是格格不入的;二是她們出去以后,奧運爭光計劃能不能落實?第三,運動員放出去以后你怎么管理?這是更大的挑戰。過去是領導對下面下指示,而現在是一個協商性的交流、契約性的管理,完全不一樣。
中國新聞周刊:據說你當時非常努力地向上級申請和批準這項政策,遇到的困難和阻力是什么?
孫晉芳:可能我經歷了很多,我這個人無所求,無所謂,但是我覺得改革上總要有人第一個吃螃蟹吧。
任何一個政策的出臺都會有一個醞釀的過程,一個相互理解、相互認識的過程。總局領導的支持也是有這樣一個過程,到了這個階段他們才能認識到。走到最后,領導非常支持我們的改革和解放生產力。
我們在一線上,面對很多困惑挑戰,所以逼得我們要去改革,只能跟領導解釋,我們為什么要這樣改,我們改了之后干什么,改革的風險在于什么。改革只有兩條路:要么成功要么失敗。競技體育很殘酷,它用成績來說明一切,所以我們很謹慎。
“這條改革的道路走對了”
中國新聞周刊:在“單飛”改革之前,網管中心做過什么樣的準備?
孫晉芳:在推動改革之前,我們做了很多理論探索和總結。舉國體制的最高意義和目標是為國爭光,而職業化是利益最大化,如何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甚至改革以后每一步怎么走,會出現什么問題,放出去以后怎樣才能不失控。
就像女兒出嫁一樣,你肯定希望她以后可以生活得更好,但是你要跟她講很多道理——婚后生活不是像在家里面父母準備好三頓飯,而是要經營好自己的家庭,適應一個新的環境和生活方式。同時還要呵護她,幫助她走好。
中國新聞周刊:網管中心具體怎樣管理單飛后的運動員?
孫晉芳:我覺得運動員猛地被放出去后會感到很自由,就像出籠的小鳥,但她們也會碰到很多問題。比如過去我們給她們包辦簽證、旅館、裝備,而她們一出去,什么都是陌生的,都得從頭開始自己做。在過渡時期,我們還得在這些方面提供幫助。她們每一次比賽回來我們都要交流、溝通,問她們需要什么。
另外,我們在大比賽中給予保障方面的幫助,治療、幫助,國家在這方面資源還是很豐富的。就像這次法網,我們團的人過來以后幫助她們按摩、治療,讓她們有歸屬感。
單飛以后不是不管理,而是改變了一種管理方式:更人性、更順應這個項目的要求,給她們一種親情、人文的關懷,我想她們需要這種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評論目前幾個單飛運動員的狀態?
孫晉芳:就跟小孩一樣,剛剛出去后不想回家。走了一段時間,就連機票都得考慮哪個是最經濟的,她們突然一下子成長了。她們現在感到家里很好,覺得過去在體制內太舒服了。
鄭潔、晏紫、李娜、彭帥都這樣教育現在體制內的年輕運動員:你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定要珍惜呀。她們明確感覺到現在的年輕運動員就是條件太好了,所以沒有緊迫感、壓力和責任。
我曾對媒體說,我很高興,嫁出去的女兒生活得很好,我很放心。我覺得她們從不適應到適應,從沒經驗到有經驗,從不成熟到成熟,她從一個完全體制管束下的運動員到可以自我約束,因為她有生存壓力。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實施了兩年的“金花單飛”改革,你如何評價?
孫晉芳:我經常對運動員們說,你們飛出去以后我的壓力非常大。你們是一個試驗田,發展好了,說明我們的改革政策是對的,所以你們一定要走好。回過頭來講,我們現在這條改革的道路是走對了、成功了,對中國體育確實起到了非常大的示范作用。
現在的體制改革中會受到很多制約,我覺得一個項目要做到好很不容易,你要改變很多。就我這個項目來講,我今后會考慮另外一些層面的問題:怎么完善改革,怎么構筑青少年培訓,怎樣出現更多的“李娜”和“鄭潔”來為國爭光。希望她們的突破引起更多的社會關注、政府更大的投入,讓更多的青少年走到網球場來,這是我們最終的目的。
發表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