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上海女人的經典形象,十有八九總仍脫離不了斜襟上插著一束麻紗絹頭、手執檀香扇的旗袍女士。近百年來,不論在戰火的硝煙之中,還是黑白顛倒的亂世,直到百花齊放的今天,上海女人就是這樣,在歷史板塊的碰撞下,在傳統與現代間,東方與西方間,約束與開放間、規范與出位間,一身承載著歷史的滄桑和現代的亮點,婉轉而行,迂回展步……那婀娜的旗袍身影,彌漫著濃郁的上海百年風情,成為注入西方元素的東方文化最感性的寫照,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最溫柔的注釋!
遺憾的是,作為上海女人經典形象的旗袍女士,在現實中,卻是少之又少。都講上海人什么都敢穿,時下吊帶裙露臍裝內衣外穿,還有熱褲超短裙……偏就是滿街罕見旗袍身影!
上海女人天生是應該穿旗袍的!上海女人白皙細膩的皮膚,相對高頭大馬的洋婦要嬌小玲瓏,凹凸有致的身形,天生就是應該穿旗袍的!旗袍看似密實,其實最是性感,含蓄之中,流閃著幾絲只有在線裝小說繡像插圖中的仕女才有的清幽,因而連帶旗袍的性感,都是一種恬泰的靚麗!
上海近代旗袍如上海的石庫門,其實根本已是西洋化的了,唯有在領口在門襟在工藝保留有中國傳統女裝的精華。旗袍在未傳入上海前,只是一件肥大的沒有腰身的與男裝無異的褂子。進入上海后,上海師傅將西方時裝的元素如打裥、收腰、裝墊肩等注入進去,一如將歐洲的百葉窗和窗飾及門楣紋飾注入建筑設計而形成上海特色的石庫門房子一樣的道理,令上海旗袍走出傳統女裝不注重人體線條美的迂腐陳章,從此進入時裝的行列。
需知并不是所有的上海旗袍都具備時裝特色的。
旗袍師傅如考鋼琴等級一般,大有講究。一種是從前叫到家里來做的女裁縫,一種就是正式吃過蘿卜干飯的男裁縫,他們也做駐家裁縫。通常女裁縫都沒有什么專業水準,只會一張嘴巴滿口生花,做“生活”倒在其次,給當時少社交的老式上海主婦聊天解厭氣是真的。她們做的旗袍,直筒式沒有樣子,這種旗袍不是今天意義上的旗袍。
一般男裁縫一定是拜過師傅的,也有做駐家的。做的活大多是夾的棉的男女中裝,旗袍也做的,但他們接觸的時髦女人少,故而做出的旗袍也是樣子土土的,沒有創意,也不肯改革。
一等的旗袍師傅是不做駐家的,他們大都自己有一只鋪面開在舊租界地的小馬路上,他們不僅做旗袍,一定也做大衣,而且單一色做女裝不做男裝。他們通常都是在“鴻翔”、“朋街”做過師傅。中國人都寧為雞頭不做牛尾,做了幾年有了固定的客戶群,有了一定口碑,有了一點資金,就辭了工出來自己做。通常他們自己親自出來接生活,量體裁剪試樣等重要環節由他們親自把關,其他就交由小學徒做。他們既是老板又是設計師還是公關經理,走出來也是登登樣樣的注重儀表,穿得“山清水秀”的,是上海先生中一簇頗有特色的男性。
這批人后來不少在1949年后南下香港,香港的“上海師傅”品牌,就是他們打出來的,很是發了一發。當年筆者祖母的一個相熟旗袍師傅叫“小毛師傅”的,筆者在港再見他時,已是開“寶馬”在九龍尖沙咀某五星級酒店內,租有兩只門面的專接來料加工的時裝店老板。一部香港電影《花樣年華》,令他生意應接不暇,當然今天他已不用親自操刀了。
留在上海的這批旗袍人才日子也挺好過,過往的老客戶都是拿定息的或領高薪的資產階級太太。旗袍在上海,直到文革前的1965年,仍在小圈子內流行,那時逢喜宴生日宴,女賓仍穿旗袍。穿褲裝出席,中年上海太太會覺得不夠莊重。她們自然不會去國營店做的,工錢又貴衣裳又不知最后轉批到哪里去做,還是叫回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師傅工余去接生活。當時一件旗袍做工約四、五元,那些老師傅每個月的工資才只有六、七十元,是一筆很可觀的“外快”呢。文革開始割資本主義尾巴,把他們的外快也割掉了。待到鄧小平復出后,時局相對穩定了,他們又出來了,找回自己的老主戶。所以講,上海女人和她們的相熟的理發師、裁縫師的關系,堅貞不移,是一種一輩子的追隨。
那時我們家一個相熟師傅是“綠屋夫人時裝沙龍”出身的,后來在上海時裝公司工場間做大路貨,我們叫他周裁縫,常會叫他來做衣服。為了怕給割資本主義尾巴把他割掉,后來改口叫他周彩鳳,聽起來像女人名字,是周裁縫的諧音。需要時扔一張明信片給他:周彩鳳,明天晚上來我家白相。他就心領神會了。
那個時候,旗袍自然是不做了,但我們會將海外親友寄來的時髦衣褲照片給他參考,做出的兩用衫西裝褲就是不一樣。我們稱贊不已,他卻覺得十分冤屈——簡直是殺雞用牛刀!
周彩鳳也連聲嘆息:“唉,我做了半世紀旗袍,白白里了!再也沒人會穿旗袍了,就是有了,也沒人穿得像了。喏,這種年輕人……”說著向我努努嘴。我聽了還很不服氣。
現在想想,他的話一點也沒講錯。
八十年代,開放了,我立馬請周彩鳳幫我做了幾件旗袍,但穿在身橫看豎看,總覺得穿不出媽媽當年的風韻,是不是周彩鳳的技術生疏了!
已垂垂老矣的他幽幽地說:“穿旗袍,需要內功的!”
我這才記起當年他講過,旗袍是衣中貴族,那股貴氣不在衣料本身是否名貴,而在做工的精巧和穿衣人的內功。
近年上海的社交活動越來越頻繁,級數也在上升,不少請柬上都明文指定,請正裝出席。男人好辦,一身西裝滿世界走。女人怎么辦?特別我們這些中年女人,已常常被報刊的時尚版冷嘲熱諷。昨天剛剛又看到一份報紙的時尚版,看似教中年女人如何打扮,骨子里是滿腔蔑視,甚至提高到“嚴重污染了城市環境”的地步。
中年女人沒這么糟吧!起碼,中年女人穿旗袍,要比年輕女人多幾分內功。而且對我們中年女人,袒胸露臂是自暴其短,穿套裝又太古板,旗袍,是我們最好的選擇。
我的畫家好友劉思也是個旗袍發燒友,近年她為我設計了好幾件旗袍,其中還有手繪的,然后找了個中年裁縫嚴格把關教他如何制,效果不錯。特別一件紅花布翠綠滾條的,大紅配大綠,俗到極點,負負得正,反成別致。那日遇到張培,她原來也旗袍情結十分深,談到旗袍,越講越投機,忽然生出奇想:讓旗袍回到上海女人身上吧!
旗袍令女人自信,令女人在公眾場合更注意儀態舉止,女人穿上旗袍會格外注意到鞋和頭發的整齊清潔,女人穿上旗袍會顯得特別溫婉賢慧!
報端講,上海奇缺西菜廚師,我則認為,上海還奇缺一輩如周彩鳳那樣的手藝又有現代審美觀念和裁剪技藝的專業現代旗袍工藝師!上海旗袍只有八十余年歷史,還很年輕,她不應如日本的和服樣已抽離生活,她應成上海一道流動的麗色,既可在社交場合展靚,也可在上海大街小巷閃現……
拜托了,新一代時裝工藝師,讓旗袍回到上海女人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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