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1911年中國在政治上推翻滿清皇朝的統治是一場急風暴雨的革命,那么社會風氣的變化則是一個長時期的過程。實際上在辛亥革命以前,上海的民風已經在潛移默化,婦女的服飾呈現出自由化的氣象,城市婦女的服裝已經向封建的服制提出了挑戰。妓女、戲子、姨太太等一批引人注目的女子標新立異,她們的服裝充滿了革新的精神,而且大膽的在社會上公開亮相,舊時種種的束縛早已被她們拋到腦后。
民國成立以后,一部分領風氣之先的婦女繼續光大了這種精神,她們率先起來,以不斷改良的新式服裝逐漸替代了富于封建色彩的短襖長裙,特別是在“五四”運動以后,上海市民在思想與精神上表現了空前的自由與活潑,促進了中國新女性在服裝上的革新與解放。旗袍的廣泛使用,就是這種新思潮的反映。
旗袍這兩字在當初僅僅局限于滿族婦女之中,是滿清女子的普通服裝。它在服裝的樣式和色彩風格上,都與上海城市婦女原來的裝束迥異。我們從清末民初流傳下來的一些畫片和照片中,很少看到她們穿著滿式旗袍。但舊體制被推翻,新體制已建立,時代的變遷,反倒使上海婦女鐘情起舊旗袍來了,也是一種奇怪的現象。
旗袍這兩字雖然代表了舊朝女子的服裝,但到了上海婦女的身上,卻賦予了新的意義。她們大膽的剝脫了舊式服裝的桎梏,以西洋女裝作為模仿的式樣,加以改進,遂成為一種具有時代意義的新式服裝。當初上海市面上流行的各式旗袍,可以說是對原來旗裝的一種異化,和真正滿人的旗袍,相去很遠。旗袍之所以能夠變成時尚的流行服,并不在于服裝的本身,而在于具有時尚思想的人。
旗袍在民國時期的城市生活中出足了風頭,而鄉村由于傳統思想的束縛,封建思想的余音依舊繚繞在廳堂樓閣中,新式旗袍并沒有在中上層婦女中得到廣泛的流行,農婦由于生活和工作的習慣,衣衫照舊,這也可以看出服裝與社會思想的關系。但是在縣城中,一部分領風氣之先的女子和學生教師,受到上海等大城市的影響,舊裝換新裝,大膽的穿起了新式旗袍,在縣城中頗受人們關注,而她們卻引以為新潮。
旗袍從民國初年風行以來至今,已有近百年了,其間社會和思想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旗袍依舊有著生命力。我們從旗袍的歷史演變中也可看出當時上海的社會風尚,而女子思想的急進過程,在旗袍的每一處細小變化中露出了端倪,有許多線索可尋。
旗袍從二十年代的上海開始流行,后來漸漸流入內地,到了三四十年代已經成為中國婦女一致接受的正式外出服裝了。這一個過程也是中國近代社會變遷的過程。這一時期,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隊伍不斷壯大,民間發展實業的浪潮高漲,市場在擴大,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得到了推進。中國的城市化在二十年代以后得到了較大的發展,城市工商業蓬勃發展。上海在這一時期成了全國最大的經濟中心,上海成為一個多功能的城市,輻射力度很強,上海周邊的一些小城也受到了上海生活方式的影響。
服裝的變化是和社會生活的變化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城市婦女由于職業社會化程度比較高,節奏快,喜歡穿線條簡潔、式樣明快的服裝,而且講究實用。原來的旗袍與這種要求恰恰相反,上海婦女按照實際需要,對旗袍的長度、腰身、開叉、色調等各方面進行了綜合的改革,之后,才使旗袍漸漸變得更貼身,更適應城市化生活的需要。如有一段時間曾徑流行下擺很長的旗袍,引來了諸多不方便,例如,有時長拖腳背,走一步路還得把衣服提起一些,不要說職業婦女穿著不方便,即使家庭婦女出去串親戚,也會感到不方便的。
服裝只有適合新的社會生活,才有強大的生命力和無窮的魅力,旗袍后來漸漸改短,到三十年代已快近膝。衣袖的長短大小,也是變換不定,到三十年代時,上海婦女所穿的夏令服裝,索性沒有了袖子,道學家看見了不免又要搖頭,以為有傷風化。茅盾長篇小說《子夜》中寫一鄉下土財主到上海,見到旗袍下裸露出來的女子大腿,差一點昏了過去。但旗袍并不為少數人的異樣眼光而放入箱子內,馬路上依舊是旗袍的天下。旗袍不但為當時的二萬萬中國女胞所采用,并且由于它具有時代所賦予的許多優點,代表了一種新的審美理念,才得到真正的風行。
旗袍長期以來一直受到女士的青睞,因為它充分表現了近代中國婦女的身材和精神面貌,糅合了傳統與現代結合的特點,展示了一種新的服裝風格,給國內外的服裝界以一種新的氣象。旗袍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歡迎,也開始走出國門,被許多歐美女子所愛好,在國際服裝界上獲得了應有的地位,可以很自豪的說,近代上海婦女服飾的最大特點是旗袍獨領風騷,廣大婦女市民普遍穿著表示了它作為一種城市象征而成了市服。
上海婦女特別喜歡旗袍,這里面究竟有什么原因呢?我想有一點是可以完全肯定的, 這就是旗袍的摩登性。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值得人們注意:城市的商業化程度越高,城市人的摩登程度越高,世界上大多數商業城市都表現了這種傾向,如19世紀的巴黎婦女,如二十世紀的香港,繁花的商業,造就了摩登的婦女。上海人喜歡摩登,上海婦女更愛摩登。像許多大城市一樣,上海婦女厭惡一成不變的古板服裝,厭惡過時的落后的一切文化表現,并且不斷的創造條件來改變它。
上海的旗袍體現了紛繁的都市生活,它的樣式與色彩完全融入到社會生活的每一根線條中去了。大都市的富有、梧桐樹下的外國情調、白領階層的悠閑、交際花們的手段,都滲透著旗袍的倩影。無論是在企業家大商人家的豪華俱樂部,還是在寓公下野官僚的客廳中,無論是權貴豪門的宴會上,還是歌女舞女的賣笑聲中,旗袍都在其中穿梭。弄堂里有小家碧玉的花布旗袍,學校里以藍、白、黑為主色基調的旗袍,顯示著莊嚴和清秀。大公司里飄逸著女職員時髦而瀟灑的旗袍,體現了黃浦灘頭的洋氣,百樂門內、霞飛路上是華艷精美的新式旗袍,批灑著十里洋場靡絢的燈光和鬢影,投射了大都市的繁華和畸形。老太太們依舊在太陽下翻箱倒柜,曬著7月的驕陽,保留著惜日的回憶和留戀。上海婦女對生活的向往,對社會的探索,統統透過旗袍的線條與花紋表現了出來。
上海的旗袍代表著都市的成熟與發展,吸引著數不盡的外地女子和鄉野村婦趕來上海,企圖分享旗袍的艷麗與榮耀。旗袍就是城市的另一盞霓虹燈,在不停的閃爍,不停的吸引一批又一批的婦女帶著夢想,走向大上海。多少外鄉的女子,一到大上海,就脫掉了藍布大褂,穿上了夢寐以求的旗袍,而等著她的卻是那摩溫的呵斥,工頭的欺辱,還有那老板黑心的壓榨。
上海的旗袍是職業女性的象征,她們創造了都市的繁華,塑造了上海的招牌形象。旗袍是上海婦女的名片,是上海風情流行的媒體。旗袍的熱與冷,反映著上海市面的繁華與蕭條。旗袍似乎適應每一個上海女子的體型,老的、小的、胖的、瘦的,但每一天變換著旗袍的女子并不一定能適應上海的生活,這就是數不清道不明的上海風情。
上海的旗袍有時又表現了一種城市的憂郁,一種生活壓力下的愁思,一種尋找新職業的彷徨。尤其是知識女性,穿上一件得體的旗袍,徜徉在失業繁榮隊伍中,淡淡的色調中中潛藏著女性無窮的悲哀和失望,映照著職業女性眼中對前途的哀傷,對時世恍惚不定的迷惑。
旗袍的顏色帶代表著上海婦女的社會象征,各種色彩如陰藍、深紫、玫瑰紅、鵝絨黑,都是某個階層婦女的回憶。有人認為,旗袍是一種厚重的、老于世故的美,細瘦渾圓的衣型下最適合包裹一顆受著欲念和矜持雙重煎熬的心。所以,旗袍不適合用鮮艷的顏色,最經典的旗袍顏色是帶有一點悲劇感的,譬如,陰藍、深紫、玫瑰紅、鵝絨黑。有一次不經意間看到報紙上有一篇小散文說:“母親的衣柜里珍藏著一件旗袍,藍底白花的素縐緞,高領、細腰、盤扣、滾邊,長度是剛好及腳背的那種。這件旗袍是外婆年輕時的最愛,也珍藏著外婆和母親的夢,在那段只有黃軍裝和藍大褂的歲月里,外婆用它追憶芳華,母親則用它想象美麗,因此,六十多年的風雨暗淡了它的顏色,卻沒有折損它的韻致。每年春日,母親總要將它取出晾曬,然后再仔細地疊好,放回衣柜。正是母親的這份鄭重和細心,使我對旗袍有了無可名狀的情感。”上海人對旗袍的這種感覺就是這樣來的。
旗袍還反映了一個城市的自然環境和地理位置,由于上海的氣候關系,春夏秋的時間比較多一些,旗袍正是適應了這種氣候。它的特征就是線條流暢,構造簡潔,色彩華麗,而且 可以不盡的翻新花樣,對于溫帶的城市,一年四季都非常適合。上海婦女最不喜歡臃腫的服裝了,即使在冬天,也是盡量少穿衣服。北方婦女的服裝臃腫,色彩單調,做工又是非常的粗放,上海人是不喜歡的。
旗袍是現代都市人愛美的反映,是都市文化的反映。旗袍作為一種歷史的記憶、傳統的復蘇,最重要的是作為一種都市時尚文化的象征。
旗袍不僅僅是普通城市女性喜歡的服裝,也是不少名媛貴婦所鐘情的禮服,上海宋氏三姐妹一生鐘情于旗袍,宋慶齡尤喜墨色絲絨旗袍,直到晚年仍時常穿它。一些文學作品中所創造的婦女形象,大多離不開意見貼切合身的旗袍。如電影《天涯歌女》中的周璇演繹了上海少女的旗袍感;《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舒繡文展示了交際花、闊太太的旗袍風情;而《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李俠太太則使人體味到一種上海普通婦女日常裝束中的旗袍風味。
旗袍有一種氣質,旗袍不僅對于身材的要求很高,而且對舉止、步態也有很高的要求。現在的女性舉手投足幅度很大,太有鋒芒,就很難將旗袍穿得好看。凡此種種,都體現了上海城市婦女的百般風情。
現在很多人在懷念旗袍,或許就是以上幾點理由。著名作家白先勇在他的小說《永遠的尹雪艷》里深情的說:“尹雪艷總也不老......不管人事怎么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臺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么淺淺地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一身素白旗袍成了女主角不老的象征,看來沒有更好的服飾能夠襯托女主人公的性格了。
旗袍代表了近代都市社會的摩登,所以在摩登的城市有它永遠的地位。
發表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