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很多三、四十年代遺留下來的老洋房,幾棵參天大樹從院子墻頭探出,隱約可見精美的古典屋頂或陽臺,花園深處飄出悠揚的Jazz樂聲……今天,當我們走過城市里這古老的角落,隨時都會生出一種沖動和好奇,幻想著這些老房子里曾發生過怎樣的故事,希冀著在那些虛掩的門后依然隱藏著一個美麗的穿旗袍的女子,并固執地想知道那些女子今天是什么模樣。
月份牌上走下來的“上海小姐”
當我在Mayumi租用的老洋房樓下按下門鈴的那一刻,我還不知道對于一個日本女子來說,旗袍對她會意味著什么。五分鐘后她下樓開了門,一身絳紅色的旗袍襯出了一位身材高挑、曲線玲瓏的女子。臉上羞澀地帶著微笑,若不是日本人與別人初次見面時標志性的鞠躬,我一定會以為她是二、三十年代月份牌上走下來的一位上海小姐。
老洋房的樓梯好像是條時光隧道,在蜿蜒曲折中,Mayumi引我走進了她在三樓的旗袍設計室。她在樓梯下點一支迷迭香,每隔兩個臺階就放置著一盞小蠟燭。“微風玉露傾,挪步暗生香”。當我走進她的設計室兼客廳,剎那間的恍如隔世讓人疑心那迷迭香果有其效。
十多個平米大的客廳里依然是老洋房原來的布局:漆紅的木地板、廢棄的壁爐、帶銅鎖的樟木箱,還有陽臺上鐵銹斑斑的插銷。而墻上和衣架上掛著的十余件傳統旗袍真正讓這房間有了古舊的靈氣,在陽臺角落里的音響放著緩緩的中國傳統絲竹音樂,讓人惋惜Mayumi沒有去古玩店淘來一臺留聲機。
在Mayumi客氣地為我到廚房準備茶點時,我仔細打量起她房里的旗袍。與現在流行的中式改良旗袍不同,Mayumi的旗袍幾乎是我們概念中原汁原味的:考究的滾邊、卷在銅絲上的盤香紐,連外婆小時候教我打過的琵琶紐在她的旗袍上也可以看到。我不是旗袍的內行,但《花樣年華》里張曼玉的旗袍很多人都狠狠地上過一堂旗袍普及課,此時我很不愿意但必須承認,這個日本女子在旗袍工藝傳承方面比我們中國人都要深刻。
Mayumi給我端上的是英國式的午后紅茶,還有一碟十分精致的花瓣點心。我注意到她給我用的茶杯是一只手工花色的咖啡杯,而自己家常用的則是綠玉斗狀的杯子,連杯墊也是一式的。這不僅讓我想起《紅樓夢》里妙玉請黛玉、寶玉品茶的那一段。到底是日本人,對于喝茶是十分的講究。我猛然提醒椅子眼前這位旗袍女子是不是中國人,于是馬上放慢了語速。
她邊朝著我微笑,邊向我解釋她現在的漢語不錯,我不用特意說得很慢,基本上中國人說話的節奏她都跟的上。Mayumi說來起話會你能感覺到日本女人特有的溫柔。加上做過幾年模特,旗袍在身很秀氣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已經30出頭了。許多人都誤以為她是本地女孩,Mayumi最得意的也是:“別人都看不出我是‘老外’!”
我注意到她一旁的書櫥里除了服裝設計方面的書,竟然還有《人間詞話》、《資治通鑒》和一本日文版的《老子、莊子》。茶幾上也堆著一疊書,可謂“老上海”全集,像《時髦外婆》、《長恨歌》和張愛玲的《私語》。Mayumi說她愛極了這些書里的舊照片,特別是照片上穿旗袍的舊上海的“金枝玉葉”,她們的身影留在了照片里,也為后人定格下了旗袍的摩登美麗。
我們從王安憶、程乃珊的書聊到了報紙,當我拿出一份《新聞晨報》送給她時,Mayumi說《晨報》的感覺很像日本的《讀賣新聞》。在到中國來之前,她在NHK、讀賣電視臺、每日電視臺都干過,和我曾經還是同行!那她怎么會來到中國,還做起了旗袍呢?
服裝專業學不到旗袍制作
第一次看到真正意義上的旗袍是1999年Mayumi剛來中國的時候。“真正意義”換一種說法就是傳統的中式感覺。在日本,很多地方也有賣旗袍,不過那在Mayumi眼里大多是三流四流、不登大雅之堂的。愛上旗袍,也許是因為在長樂路某家旗袍店櫥窗前逗留的一剎那;而為了學習旗袍制作的工藝,Mayumi在克服了語言關后又興沖沖地到東華大學讀了3年半本科。
不過這幾年本科有點讓Mayumi失望,因為她學到的更多是理念而不是制作工藝,那時已經四處搜羅了幾十件旗袍的她,自己又到盧灣區一個業余大學學習正規的旗袍制作。從設計、打板子、裁剪、縫制開始,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上手”。
剪裁是旗袍制作西化最多的一個方面,老師傅們口口相傳的方法都是用平面裁剪而成的,缺少立體感。而Mayumi則用立體裁剪來體現旗袍的曲線,她不想埋沒了旗袍玲瓏有致、曲線分明的特質。
圖案方面,整個屋子里的旗袍幾乎一律是刺繡、錦緞面料,很有中國味。Mayumi不用襻扣、立領表現旗袍的時候,傳統的織錦、圖案和刺繡就成了她旗袍上的亮點。衣架上有一襲黑色吊帶旗袍,僅從款式上看不出與其他傳統旗袍的區別,但在吊帶和裙身連接部分用中國傳統的刺繡和黑色錦緞鑲邊,中式的韻味馬上呼之欲出,設計非常巧妙。
“紅底富貴花圖案、真絲織錦面料,大翻領、中開到胸;大A擺,一搖一動都顯風姿”。這個日本女子在還原旗袍的同時,款式上沒有局限在傳統的立領和斜襟設計,充分運用了中式服裝的綜合元素,表現出韻感。
“傳說中的旗袍”不再是老師傅回憶里的感慨,而成了Mayumi手中靜靜躺著的作品———沒有金銀相襯,也沒有珠玉點綴,一領一叉一窈窕也能把女人的嫵媚、溫柔與性感演繹到極致。傳統旗袍的美,實在有太多豐富的內涵……
語言障礙、生活習慣的不同都是我們可以想像的、一個外國人在中國發展的困難。而對于Mayumi來說,起步階段的許多問題都是我們經驗之外的。Mayumi設計的旗袍有很多是出采在面料上的與眾不同,她沒有用傳統的綾羅綢緞,而是回日本買來的特殊面料。可剛嘗試時不知道怎樣的日式面料才適合做旗袍,因此“交了不少學費”。而新、舊面料的搭配、面料的褪色、熨燙后的褶子等等問題都一次次讓她受到了打擊。
把中式旗袍拿到法國去“顯擺”
一如日本人慣有的固執,Mayumi現在制作的旗袍堅持沒有對外出售,雖然每一件后面都有長長的一串預訂名單。這樣做,一來是不想讓自己的藝術感覺沾上商業味,二來是舍不得自己的作品。她把自己的壓箱之寶一件件翻出來給我看,有蕾絲鏤空的、有晚禮服吊帶的,最得意的是日本買來的面料制成的幾件,上面大大的、艷麗的牡丹花在內斂的旗袍上悄悄綻放。穿衣鏡旁那襲大紅牡丹圖案的旗袍是Mayumi第二件自己設計自己縫制的作品,看上去十分“傳統”,但領口下的襟線其實相當別致而新穎。右側的下曲,使得襟線在前胸部形成一個高峰,整體氣質更顯高貴。而襟線的不對稱又給這襲旗袍增加了一點活潑之感,金色的盤扣也相當別致。“我的旗袍每一件都是‘無一獨二’的!”Mayumi在這里把成語“獨一無二”誤說成了“無一獨二”,不過我很明白她的意思,但也為她將來以什么謀生而隱隱擔憂。
在日本十年的媒體工作,Mayumi攢了一筆錢,她現在租老洋房、買面料、請師傅的開銷幾乎都是從自己的這筆積蓄中拿的。跟一般設計師走的路線不同,她至今沒有與什么公司簽約,也沒有贊助商或合伙人,這樣做唯一的好處是讓她覺得自己活的很自由,當然這也成了她現在最大的擔心:積蓄有用完的一天,總是入不敷出,旗袍也不是西北風能刮來的。于是,Mayumi又打算單槍匹馬地把自己的旗袍搬到法國去看看效果如何。“不是中法文化年嗎?我想我這純手工做出來的中式旗袍法國人應該會喜歡的。”難怪衣架上有好幾件旗袍都是與西式夜禮服的結合:前胸的大膽袒露,下擺呈西式禮服的“美人魚”式,其他的流線造型則保留旗袍的特征。一個日本福岡人到中國上海學做旗袍,再擺到埃菲爾鐵塔下去接受法國人的品評,我不能說Mayumi做事情是如何有理念,只能說她對自己、對旗袍的要求都很高。
慢慢聊著我發現,Mayumi說的中文帶有非常濃重的上海口音,比方她說“對的、對的”就完全是上海話的發音。她覺得自己跟上海有緣份,到中國5年來也去過不少城市,但只停留在了上海,現在每年有十一個半月是住在上海、住在這棟老洋房里的。上海是她在中國的開始,而旗袍對她而言就是三、四十年代上海的代名詞,因為“上海這座城市本身的特質就是陰柔的”。
內斂而不張揚、沉靜而不輕飄、賢淑而不爭艷———旗袍的特質像極了Mayumi在上海慢節奏的生活。而她身上柔軟的面料,精致的盤扣,繡花的對襟……沒有一處不醞釀著女性如水般的溫柔。如果把一件寬寬的素色底子帶描金圖案的旗袍穿在她身上,梳一個斜愛思頭,張愛玲小說中的嫵媚女子也不過如此吧。“和風起俳句,風從東方來”,Mayumi把絲絲縷縷的中國文化體現在了自己的設計上,幾乎讓人忘記了她的國籍,只記住了一襲襲摩登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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