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朋友問我:什么樣的女人才配得上李白?我說:要做李白的女人,要么是宰相人家的孫女,要么就是風華絕代的佳人。
男人和女人的關系無外乎兩種,一種婚內關系,一種婚外關系。而李白則是婚內婚外兼而有之。
我們先講李白和女人的婚內關系。對于一個有婚史的男人來說,講他的男女關系,當然不能不講婚內關系。況且李白和女人的婚內關系非常傳奇。
李白到底有幾個太太?李白的鐵桿粉絲魏顥說李白有四個太太:
白始娶于許,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劉,劉訣。次合于魯一婦人,生子曰頗黎。終娶于宋。(《李翰林集序》)
魏顥和李白有過面對面的交往。他們兩個見面是在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這一年,李白54歲。這說明李白54歲之前,就結了四次婚。李白一生先后娶過四個太太,臨死之前,和第四位太太還保持著合法夫妻關系。
這一段話里有兩個問題,涉及文獻學知識。可能有兩個字是衍文。我們看,“白始娶于許”,娶了一個許氏夫人,“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名字只有一個——明月奴。為什么生了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明明是兩個人,卻只有一個名字呢?說明“一女一男”四個字有問題。問題在哪兒?郭沫若說“一男”兩個字是多出來的,也有學者認為“一女”兩個字是多出來的。我同意郭沫若的看法,這“一男”恐怕是多出來的。
這段文字的最后一個字,恐怕也是錯的。先說“始娶于許”,我們就注意到這個“許”,不是地名,而是姓氏。“終娶于宋”的這個“宋”字,應該是“宗”。“宗”字和“宋”字太像了。這在文獻校勘學上,屬于形近而誤。
按我的意見來讀魏顥的這段話,應該處理成這樣:
白始娶于許,生一女,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劉,劉訣。次合于魯一婦人,生子曰頗黎。終娶于宗。
李白畫像
“女既嫁而卒”,理解起來也有問題。到底是女兒死在嫁人之后,還是夫人死在女兒嫁人之后?還是母女兩個都死了?不大好判斷。但最后是“終娶于宗”,絕無問題。
魏顥的這段文字材料應該是最可靠的。有些人認為“次合于魯一婦人”不對,是多出來的,李白并沒有這個三太太。可是一千年之后的人,你再怎么想,你再說這里面可能不對,都說服不了我。我相信魏顥的記載是可靠的。我可以把李白的詩文集里所有和太太有關的作品全找出來,證明李白有四次婚姻,而且分別在什么時間結婚,我們也可以大概判斷出來。
先來說說李白的相思。像李白這樣一個風華絕代的人,如果我們講他和女人之間只有功利性,那豈不是讓我們太失望了?可是李白寫相思的作品少得可憐。
當我讀到《相逢行》這首詩的時候,心花怒放。李白的這首樂府詩,寫得非常香艷:
朝騎五花馬,謁帝出銀臺。秀色誰家子,云車珠箔開。
金鞭遙指點,玉勒近遲回。夾轂相借問,疑從天上來。
蹙入青綺門,當歌共銜杯。銜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見。
相見不得親,不如不相見。相見情已深,未語可知心。
胡為守空閨,孤眠愁錦衾。錦衾與羅幃,纏綿會有時。
春風正澹蕩,暮雨來何遲。愿因三青鳥,更報長相思。
光景不待人,須臾發成絲。當年失行樂,老去徒傷悲。
持此道密意,毋令曠佳期。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我們都知道李白喜歡五花馬。“謁帝出銀臺”,是說他看完天子,離開皇宮后,遭遇了一場艷遇。“秀色誰家子,云車珠箔開。”——誰家這么漂亮的女孩子?還開著紅色的“跑車”呢!“金鞭遙指點”,是美女在告訴他到哪個地方去。“疑從天上來”,體現了李白的個人喜好,他特別喜歡說“天上來”,因為他覺得自己就是天上來的,看到美女也說人家是天上來的。“蹙入青綺門,當歌共銜杯。”是說他們一起玩樂,還有卡拉OK、歌舞表演。“銜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見。”是形容這個漂亮的女孩子好像云中的月亮,李白最寶貴的東西是月亮,碰到一個心儀的美女,就把她也比作月亮。
但是這場艷遇太奇怪了。你看好不容易把門關上了,而且里面還有歌舞表演,多香艷啊。但寫到后面,突然一轉:“相見不得親,不如不相見。”很傷心,不知怎么回事,見了一次后就不能再見面了。“相見情已深,未語可知心。”——還沒開口,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胡為守空閨,孤眠愁錦衾。”——你為什么一個人獨守空房呢?“錦衾與羅幃,纏綿會有時。”是說如果我們倆在一起多好啊。“春風正澹蕩,暮雨來何遲。”“春風”代表思春,“暮雨”暗示男女之事。李白是有想法的。“愿因三青鳥,更報長相思。光景不待人,須臾發成絲。”是說現在我還身強體壯,你也青春美貌,為什么不能巫山云雨呢?“當年失行樂,老去徒傷悲。持此道密意,毋令曠佳期。”李白最后還說:我們還是再找個機會,一起纏綿吧。
太明顯了,這絕對不是寫給老婆的,這不可能是夫妻關系。這個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如果是個小妓女,李白很容易搞定她。莫非是有夫之婦?她丈夫是出門了,還是死了呢?難道是一個女道士?她家里怎么搞得跟豪華夜總會差不多呢?我們不好說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但有一點我們可以肯定,就是這首詩里有刻骨銘心的相思。在李白所有的詩文中,寫對女子刻骨銘心的感情,而且是出于戀情的,只有這一首。這是一種纏綿悱惻而又神秘的相思。
李白在作品中從來不避諱他和小妓女的關系,在他的某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和女道士,乃至良家婦女,也有很曖昧的關系。
李白的第一大偶像是謝安。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說:
間攜昭陽、金陵之妓,跡類謝康樂,世號為李東山,駿馬美妾,所適二千石郊迎,飲數斗醉。
昭陽是漢代的宮殿名,趙飛燕曾經住在里面。金陵,是六朝佳麗地。就像我們現在說美女都集中在北京的后海,還有上海的茂名南路、衡山路。李白帶著漂亮的小妓女,像謝康樂那樣悠哉悠哉。謝康樂,就是謝靈運,因為他不但是大詩人,而且喜歡到處旅游,所以是驢友李白的一個偶像。“世號為李東山”一句,說中要害了。世人給李白起了個外號,叫“李東山”。“東山”這個號怎么來的?東山就是謝安啊。
謝安是偉大的政治家,是魏晉風流的代表人物。但謝安最讓李白艷羨的就在于他帶了一群小妓女,跑到東山去隱居。李白一心想做第二個謝安,所以他選擇了隱居,但光隱居不行,那只是半個謝安,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謝安呢?就是要一面隱居,一面整天和小妓女泡在一起。而且要跟哪個地方的小妓女泡在一起呢?要跟金陵這個地方的小妓女泡在一起,這樣才是謝安。
金陵是跟李白關系最密切的一個地方,也是李白詩里寫得最多的一個地方。金陵,就是現在的南京。李白的南京情結、李白與南京,可以做一篇非常完整的文章。李白何以對金陵這個地方情有獨鐘?一是因為他有嚴重的南北朝情結。我們講縱橫家的時候也講了,李白追隨永王璘,就是想以南京為根據地建功立業。而且當他變成政治犯的時候,還代宋若思上表,讓唐肅宗遷都金陵。另外一方面,就是李白想和謝安一樣泡幾個金陵小妓女。東山攜妓圖明郭詡李白從四川出來,很快就到了金陵,然后和金陵有了不解之緣。李白去過金陵很多次,他詩里寫的女子,尤其是和他有過感情或性接觸的女子,以金陵一帶的為主。
李白有一組詩,題目叫《越女詞》,共五首,我猜測這是李白初到金陵一帶時寫的。可能有人要說,“越”不就是浙江嗎?別急,我們且將這五首絕句慢慢看來。
其一:
長干吳兒女,眉目艷新月。
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我認為這首詩可能是李白早期到金陵時寫的,里面反映了兩件事:一、李白吳、越不分;二、李白有戀足癖。
雖然李白是個天才,但他在某些方面還是比較弱智。詩的題目叫《越女詞》,可是第一句就說“長干吳兒女”,“吳”是蘇南,“越”是浙江,這說明李白吳、越不分。而且他在前面又加上“長干”二字。李白自己寫過《長干行》,長干是地名,在金陵城的南邊。現在去南京,還能找到這個地方,秦淮河再往南,出了中華門,有個地方叫長干里,還有長干橋。此外,吳的中心區域是蘇州,而不是南京,但李白可不管這些。
李白對“長干吳兒女”的感覺是“眉目艷新月”。李白的月亮,除了給他自己用,給他自己的妹妹用,給他的偶像用,然后就是給美女用。新月一樣明艷的女子,是李白對女人最好的贊美了。他對這個地方的女子,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是腳。這又暴露了李白一個很奇怪的愛好——李白有戀足癖。這可不是我給他羅織罪名,是李白自己說的——“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李白跑到吳地一看,發現這個地方的女孩子都不穿襪子,她們的腳好白啊!李白看得呆住了,從此心里想的都是金陵女子。
這組詩的題目叫《越女詞》,越女是很有名的。李白的小跟班杜甫寫過一首詩叫《壯游》,其中有兩句:“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從中能看出唐人對江南女子的看法。“越女天下白”,女人為什么要美白呢?白了就好看啊!俗話說“一白遮百丑”,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是這么判斷的。李白和杜甫看女人的角度不一樣,杜甫看人家的臉,李白就死盯著人家的腳看。不穿襪子的腳,白如霜雪,李白就看呆了。可見,李白是有戀足癖的。
其二:
吳兒多白皙,好為蕩舟劇。
賣眼擲春心,折花調行客。
從這首詩不難看出,這些女子不但長得白,還很活潑——“好為蕩舟劇”。現在到秦淮河上還是這樣,還有許多小舟。吳姬操舟感覺非常好,明末的時候,“秦淮八艷”就乘著小舟在河上蕩來蕩去。唐代詩人中年紀稍微比李白大一點兒的,比如崔顥,寫《長干曲》也是這樣描述。李白初到江南,印象最深的就是江南的女孩都不穿襪子,腳特別白,水又暖,在水上劃船,還把潔白的腳放在水里。這些女子的眼睛特別活,會勾人。李白后面就招認了,他怎么說?“賣眼擲春心”。“賣眼”這個詞,用得多好啊!那個腳特別白的南京女孩子很會劃船,更重要的是她的船和你的船擦邊而過的時候,她會用眼波勾你一下。還不止如此,她還要“折花調行客”,主動調戲你。李白調戲女道士,他自己就覺得是極其幸福的事。可是更幸福、更讓他難忘的,是他一到南京的時候,被那腳特別白,特別活潑,眼波又會勾人的女子主動調戲。這些恐怕是職業女郎。我們再想一想,李白一到南京,為什么三十多萬那么快就都花完了?他自己說是組織黑社會花掉的,我估計一部分是花到青樓里去了。
其三:
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
這女孩子不但會勾人,而且還很有技術含量。南方女子,她除了調戲你,還讓你有種想搭又搭不上關系的感覺。就像李白《相逢行》詩里寫的“相見不得親”。見到李白了,人家就笑著躲進荷花叢里去了。李白在外面等她出來,但是她假裝害羞不肯出來。
其四:
東陽素足女,會稽素舸郎。
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
東陽也是南方的一個地名。李白講女孩子漂亮,主要就是腳白。“素舸郎”就是李白自己,自己劃著船去找人家。因為長干那個地方大家都劃著船,崔顥《長干曲》里寫“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南京的女孩子特別會調人,故意把船劃近了跟你搭腔,套磁,說看看咱們是不是老鄉。李白是一個異鄉人,更要被她們善意地揶揄和調戲了。李白初到江南,看見漂亮的女孩子,不穿襪子,腳很白。人家調戲他,他就跟蹤。人家躲到荷花叢里去了,到半夜才出來。“相看月未墮”,明月之夜,跟腳特別白的女孩子在一起,好幸福啊。可是這樣的女孩子你只能看卻得不到的話,那可就要“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連肝腸都會愁斷了。李白一到南京,就被金陵女子俘虜了。
其五:
鏡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
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
讀這首詩,整個的感覺就是驚呆了。江南的水也白、月也白,女人的腳,比雪還白。而且她們穿得那樣艷麗,駕著小舟在水上蕩來蕩去。“新妝蕩新波”的兩個“新”字,用得很到位。李白來金陵之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完全是第一次見,有驚艷的感覺。
李白還有一首詩,叫《浣紗石上女》:
玉面耶溪女,青娥紅粉妝。
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
李白到過南京之后,腦海里經常出現的就是金陵女子白如霜雪的一雙腳。《浣紗石上女》就是寫一個洗衣的女子。第一句說人家臉白,第二句說人家洗衣服的時候,穿的也跟時裝模特似的。但李白印象最深的,還是“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他盯著人家看,不是看臉,而是看腳。“一雙金齒屐”,好華貴的,這女孩子哪里是去洗衣服,分明是去T臺走秀啊。“兩足白如霜”,一雙玉足就把李白給征服了。
因為受謝安的影響,李白本就有金陵情結,一去金陵,就被女子白如霜雪的腳給征服了。從此他就和南京女子結下不解之緣。南京的女孩子那么白,而且連襪子都不穿,還特別會調戲人,眼波勾人魂,李白完全沉醉在那兒了。
李白的作品里還提到過一個叫金陵子的人。“金陵子”,就是金陵女子,她的身份恐怕不是良家婦女,而是青樓女子。李白有一首七言歌行《示金陵子》,寫得非常好:
金陵城東誰家子,竊聽琴聲碧窗里。
落花一片天上來,隨人直渡西江水。
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
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
南京城的東邊是玄武湖和紫金山,金陵子就住在附近。李白偷偷站在外面聽人家彈琴,然后用一句非常漂亮的話來形容這個女子:“落花一片天上來。”李白要講一個東西好,就說這東西是天上的。要么是月亮,要么就是“落花一片天上來”。我李白是謫仙人,你就是一瓣從天上飄下來的花。“楚歌吳語嬌不成”,金陵子說的自然是吳儂軟語。“似能未能最有情”,李白說吳儂軟語的腔調我模仿不來,但是金陵子說話怎么那么有味道呢!再往后面,李白就原形畢露了。他泡妓女,也始終不忘身份。李白的身份就是“李東山”,就是當代謝安。“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我,當代謝安李太白到了南京,光隱居是不行的,我還需要找一個小妓女,手拉著手走出去,讓人家看到,人家才會承認我是謝安。
金陵子帶給李白兩方面的滿足,性愛的滿足之外,還有一個自我認同的滿足。有了金陵子,李白更加覺得自己是當代謝安了。是英雄,一定要有美女相伴的。當代謝安,怎么可以沒有美女呢?最后兩句暴露了李白的用心:我要把那么美麗的金陵子帶出來,我要拉著她的手到處去走一走,讓大家都來瞻仰,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當代謝安。
李白也確實這么做了。他寫了一組詩給一個叫盧六的朋友,題目是《出妓金陵子呈盧六》,一共有四首。當然,這幾首詩還是寫他的謝安情結,從第一首就可以看出來:臨戴進謝安東山圖(局部)明沈周安石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
樓中見我金陵子,何似陽臺云雨人。
詩的前兩句說:謝安在東山隱居三十年,拉著小妓女很驕傲地走到地球人面前。后兩句說:哥們兒,看看我的這位金陵子,你盧六說句良心話,她跟宋玉寫的那個和楚王夢中相會的巫山神女比,誰更好?金陵子,想必美艷過人,風情萬種。李白找金陵子,并把她帶出來給人看,最大的目的是為了夸耀。李白借這首詩對他的朋友盧六說:哥們兒,你看,金陵子歸我了吧?我不是當代謝安,誰是呢?這就是李白的虛榮心。他還總是強調“小妓女”,這個“小”不是我加的,是李白自己加的。且看這組詩的第二首:
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
對君君不樂,花月奈愁何。
人生不就是美酒佳人嗎?我們身在南國,飲的是最好的美酒,而且有最美艷的金陵子陪我。如果這還不是人生的快樂,那人生還有什么快樂呢?
我們可以把李白和金陵小妓女的關系做一個劇情還原。如果把李白和金陵小妓女的詩歌都找出來,排個次序,就會發現一些很有趣的聯系。
李白有首詩,題目是《陌上贈美人》。“陌上”就是路上,當然這不是普通的路,是像現在的北京后海或者上海茂名南路那樣的酒吧街,李白和一個美女狹路相逢,電光火石,眉目傳情:
駿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車。
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
第一句點出是在春天。第二句說美女乘著豪華車,車上還有簾子,她掀開簾子看到李白,感覺李白腰包很鼓,是自己的目標對象。第三句說美女掀開車簾子,對著李白一笑。第四句說美女指著遠處的紅樓說,那里就是我的家,歡迎你過去坐一坐。“遙指紅樓是妾家”這一句,有的版本寫作“遙指青樓是妾家”,其實沒有本質差別,這個紅樓就是青樓,就是“夜總會”。去了“夜總會”,當然要花錢的,而且消費還很高。李白另有一首題為《對酒》的詩,交代得很清楚:
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
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
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我們把這兩首詩排在一起,一剪接,就特別有意思。那女的不是告訴李白說:前面那個掛著很多紅燈籠的青色的樓就是我家,你去那兒找我吧。李白就去了。去了之后,兩個人就喝酒。喝的什么酒呢?葡萄酒,進口的,很貴。用什么杯子喝呢?金叵羅。這可不是誰都能消費得起的。這個女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個“酒托”。現在北京、上海的酒吧都有“酒托”,專門用色相勾引男人到酒吧喝最貴的酒。那個“酒托”小妓女長得怎么樣呢?“吳姬十五細馬馱。”“吳姬十五”,請注意她的年齡,15歲的南京小姑娘啊,剛剛長成。“細馬馱”,說明她用的是細馬香車,這女孩子的小“跑車”可是“寶馬牌”的。“青黛畫眉紅錦靴”,李白有戀足癖,可到夜總會去了,看不到人家的腳,只看見人家穿了紅色的靴子,用青黛色畫的眉毛。“道字不正嬌唱歌”,這句跟前頭講到的《示金陵子》大有關系。《示金陵子》里面不是講“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嗎?這個“酒托”,15歲的吳姬,只怕就是金陵子了。李白雖然是從四川出來的,但他在外面混了很多年,普通話講的好,聽吳儂軟語不太習慣。況且人家女孩子年紀又小,又會故作嬌羞。“道字不正嬌唱歌”,她用吳儂軟語唱上一曲,李白就醉倒了,不知那一夜喝了多少酒。酒喝完了干什么?這不是一般的“酒托”,喝完了就把李白留下來了。后面寫了,“玳瑁筵中懷里醉”,李白喝醉了,這個15歲說吳儂軟語的女孩子就到他懷里去了,然后就是“芙蓉帳底奈君何”,兩個人干了什么,我就不說了。
幾首詩放在一起,就是一幕情景劇:李白和金陵子怎么相見的?路上碰見的。金陵子掀起簾子說:去前頭最豪華的那棟樓,我在那兒等你。李白就去了。去了之后,就喝最好的葡萄酒,用最好的酒器來喝,喝完之后還給李白唱歌。李白喝高了,她就鉆到李白懷里去了,兩個人就好上了。
金陵子,并不是人的姓名,并不是姓“金”,名“陵子”,只是一個代號,表明她是金陵的女子。在所有的金陵女子中,李白只提到過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是段七娘。如果要把李白的故事拍成電視劇,或者寫《李白傳奇》,就一定要有一章叫“金陵女子段七娘”。
李白有首詩叫《贈段七娘》:
羅襪凌波生網塵,那能得計訪情親。
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面紅妝惱殺人。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這是曹植當年見到洛神的感覺。李白見到這樣的美女,當然要跟她纏綿了。你看后面馬上說“千杯綠酒何辭醉”,又喝了很多好酒,這個女孩子明擺著是“酒托”,而且還“出臺”了。“一面紅妝惱殺人”,不就是“芙蓉帳底奈君何”嗎?“惱”字用得好啊,恰如其分地說出了李白見到絕世美女,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的感覺。宋代大詩人黃庭堅寫水仙花,有一句“坐對真成被花惱”,這個“惱”,就是因為太愛了,愛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捧在手里也不行,含在嘴里也不行,李白對段七娘,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對于段七娘,李白可是動了真感情的。他有首詩,叫《代別情人》,大概就是寫給段七娘的:
清水本不動,桃花發岸傍。桃花弄水色,波蕩搖春光。
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風吹綠琴去,曲度紫鴛鴦。
昔作一水魚,今成兩枝鳥。哀哀長雞鳴,夜夜達五曉。
起折相思樹,歸贈知寸心。覆水不可收,行云難重尋。
天涯有度鳥,莫絕瑤華音。
李白已經管人家叫“情人”了。“清水本不動,桃花發岸傍。桃花弄水色,波蕩搖春光。”這四句不妨看做比興,李白說:一般女子很難打動我,只有艷若桃花、風情萬種的美女才配得上我。“我悅子容艷,子傾我文章。”我看你很美麗,你看我是才子,郎才女貌,所以我們倆就好上了。但是這首詩后面寫到了分離,大概是因為李白后來又到別的地方去做驢友,兩個人不在一起了,但是李白還是很想她,詩也寫得一往情深。
上面講到李白和金陵女子的交往,雖然人家可能是“酒托”,讓李白花了錢,而且人家是做生意的,陪李白是“職業道德”。但職業背后,也還是有感情的。李白和妓女的關系,不只是肉體和錢財的交換。
這就引出來一件事,我認為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一夜情。李白的愛情詩里,有一首《楊叛兒》:
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
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
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
“烏啼白門柳”一句,明確指出故事發生在金陵。白門,就是金陵的西門。有人認為這是單純的樂府詩,未必寫李白自己的事情。我不贊同。
《楊叛兒》這個題目是樂府舊題,屬《清商曲辭·西曲歌》。《舊唐書》和《新唐書》的《樂志》里都提到“楊叛兒”的本事:說南朝蕭齊隆昌年間,有個太后守寡,但她喜歡一個女巫的兒子,這個人叫楊旻。楊旻從小生在宮中,太后看著他長大,越長越好,長成了一個蓮花般的少年,就和他好上了。太后愛上了女巫的兒子,但這種愛情是不能長久的。紙包不住火,最后事情敗露,太后失去了楊旻,而且地球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民間童謠就唱:“楊婆兒,共戲來所歡!”可能因為小朋友吐字不準,大家聽成了“楊叛兒”。這就是“楊叛兒”典故的由來。這個故事很香艷,又很感傷,流傳開來之后,題材很受文人青睞。
《樂府詩集》收錄《楊叛兒》古辭八篇,其二寫得很好:
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
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
李白的詩就是從這兒來的,但是優美過之。古人有擬樂府的習慣,未必有幾分真情,但李白的這篇,卻是寫實的。多情的詩人邂逅了一位絕代風情的女子,估計就是金陵女子段七娘吧,兩個人盡歡之后,李白就代這女子寫了首詩,留作紀念。
詩雖然是代小妓女寫的,但情卻是李白自己的,或者說是李白和小妓女所共有的。大詩人就是大詩人,擅長比興手法。李白決不像阿Q那樣直白,說“吳媽,我想和你睡覺”。李白是以女子的口吻,來寫這首詩的。“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看來李白很喜歡唱卡拉OK。魏顥說過李白在宴會上喝多了酒,就喜歡作歌舞表演。陪李白的金陵小妓女又慣會勸酒,李白很快就喝高了。酒是色媒人,既然喝高了,自然要演“芙蓉帳底奈君何”的。
李白再往下寫,鏡頭就處理得很藝術化:“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白門之外,最著名的就是柳樹,柳樹里都是鳥兒,我們只能聽見鳥兒在那里叫,但看不到鳥兒。這是李太白版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橫豎別人又看不見,你李東山又喝醉了,就留在我這里和我一起睡唄。
“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兩句,自然是從樂府古辭“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化出。“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是典型的小兒女口吻。“歡”指情郎,“儂”是自指。博山爐就是古人熏香用的爐子,沉水香是一種很名貴的香。如果你是熏香,我就是那個香爐,我要把你裝在里面。這個比喻很好,換成我們這個時代的話語,就是:“你是鼠標,我是鼠標墊。”說得很感人啊。李白在這兩句的基礎上,推陳出新,藝術境界更勝一籌——李白不是直接說出來,而是用鏡頭來表現。“博山爐中沉香火,雙煙一氣凌紫霞。”是用外視角來看的。博山爐有兩個孔,煙從兩邊出來之后,往天上升,又合成一股。連博山爐中冒出的兩縷煙,都要纏在一起,你和我還能分開嗎?
這首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擬樂府,因為它可以和李白在金陵的其他作品聯系起來,而且感情相當深厚,有太多李白個人的感受融入其中。
我們且來分析一下:
不就是一個嫖客到“夜總會”跟一個妓女過了一夜嗎?一個未必得志,或至落魄的讀書人,邂逅了一個尋常的妓女,一夜風流。這相逢很偶然,只是片刻的歡娛,從此后,或許天各一方,再不相見。這事件也太尋常了,幾乎每一天都有同樣的故事在上演。甚至是男女主人公,在不同的場合,與不同的對手來演出這一幕。
然而,偏偏當事人是李白,詩人中的詩人。偏偏又是以最美的方式來敘述,用花一般的語言。于是,尋常的事件不再尋常。超凡脫俗的詩仙,以其特有的純真來看這世間,于是世間的一切,皆沾染上詩仙的色彩,變得明亮、有韻致。也許只是個尋常女子,然而她有她的真情與妙處,她給了詩人無盡的奉獻,足以感動妙賞的詩人。在那一刻,詩人看到這女子光輝的一面:明亮的品質、不俗氣。于是,這兩個當事人,不再是一夜云雨的尋常男女。他們為真情感動。感情在此中凈化,在此中升華,用詩的語言敘述出來,打動每一顆心。
李白和普通人的不同,和一般詩人的差別,就在于他的超世性。他能從塵埃之中開出青色的蓮花,他有水晶一般的赤子之心。
若是尋常的嫖客,或許會輕看了妓女,李白決不這樣。他的心靈遠離世俗,獨具妙賞,能在風塵中看見純真。禪宗有首開悟詩說:“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這就是青蓮出塵埃的感覺。赤子之心、純真之心,在紅塵之中,剎那間得到升華,然后有一種大美和靈光,在李白的詩中體現出來。
為什么如此美麗?因為李白是詩仙,他在此刻獲得了超世感。雖只是煙花場中的萍水相逢,李白卻有如此美好的感情,竟寫出了這樣神奇的詩篇。這正是詩仙的不可及之處。顧城有句名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明亮的是我們的雙眸,更加明亮的是詩人的赤子之心。
李白是紅塵中人,做的也是俗事。在尋常人做的尋常事里,他的體驗、他的感悟,卻和普通人截然不同。
《楊叛兒》記錄的是中國文化史上最偉大的一夜情,也是李白之所以成為李白的獨特體驗之一。
偉大的詩人,一定有偉大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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