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臺的女演員中,張曼玉最適宜穿旗袍的。風行一時的電影《花樣年華》,實現了女人與旗袍最經典最完美的結合:張曼玉穿一襲鑲金絲的大紅旗袍,把一位舊上海的幽怨少婦給演活了。旗袍套在張曼玉這樣的女人身上,頓時顯得有生命有靈魂了。這部彌漫著懷舊情緒的電影,無形中在為旗袍做廣告。以至許多女觀眾產生了旗袍情結,恨不得趕緊找上了年歲的裁縫替自己做一套。還有什么服裝款式,能比旗袍更恰切地裝綴中國女性的花樣年華?
后來,張曼玉又穿著這件旗袍去法國參加電影節,使洋佬們大為驚艷。巴黎雖然是世界時裝之都,在來自東方的旗袍面前也不敢表現絲毫的傲慢。張曼玉穿上旗袍,如魚得水,既端莊典雅,又風情萬端。仿佛一下子就回到海上繁華夢之中,回到一個風花雪月的時代。
估計在西方人眼中,旗袍是最能烘托女性曲線美的服飾。張曼玉穿著長及足踝的旗袍(玉腿卻又在兩側的開叉處若隱若現),雖然猶抱琵琶半遮面,似乎比紐約地鐵站口被風掀起超短裙的夢露還要性感。
然而,旗袍的源頭并不在香港,也不在上海,而是在北京。
清兵入關之后,駐防北京地區的八旗軍就占其總兵力的一半,況且將士們都是帶家屬的,因而形成龐大“京旗”集團。他們的后代被稱為旗人(或八旗子弟)。旗下婦女所穿的民族服裝,也就被叫作旗袍。
旗袍最初是一種很寬松的長袍(沒有后來那么緊的腰身),既防寒保暖,又便于騎馬或勞動。
當時滿州婦女與漢族婦女最大的區別,一是不纏足,二是不穿裙子穿旗袍。她們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傳統。
說起與北京有關的女人,人們首先會想到慈禧太后,她是北京歷史上的名女人。寓居北京的當代影星劉曉慶曾顧影自憐:“做女人難,做獨身女人更難,做出了名的獨身女人,難上加難!”其實這三項條件,也被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后集于一身,1861年咸豐皇帝駕崩以后,作為其遺孀的慈禧也基本上算獨身女人了,垂簾聽政,大權獨攬,實際上相當于大清帝國的女皇。跟這位統治朝政達數十年之久的女強人相比,劉曉慶只能算小巫見大巫,不過巧合的是,她恰恰因《火燒圓明園》等清戲中飾演慈禧而發家的。她是否真正體會到慈禧作為女人的難處?
看慈禧太后的老照片,可以對清代的旗袍有較直觀的印象。我手邊就有一幅,估計是她六十大壽時在頤和園拍攝的。穿旗袍的葉赫那拉氏,花樣年華時迷倒過一國之君咸豐,電影《火燒圓明園》演繹過這一段艷史,劉曉慶扮演的慈禧,在亭臺樓閣間暗送秋波。
再美的人也會老的,慈禧晚年的形象,卻依然雍容華貴。她的旗袍不同凡響,刺繡著繁復的花鳥圖案,而且鑲嵌金邊。袖口和下擺都呈喇叭狀。慈禧雖未像武則天那樣正式稱帝,但掌握政權達四十八年,實際上已相當于女皇(或女太上皇)。
她垂簾聽政時所穿的這一身禮服,恐怕算所有旗袍中最尊貴的一件,多多少少帶有“龍袍”的性質。在那風云變幻的半個世紀里,大清的江山是由一襲旗袍所控制的。旗袍啊旗袍,曾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外國人布蘭德和柏克豪斯,寫過一部《女皇治下的中國人》,慈禧太后在西方也出名了。若論名氣與地位,她在古今中國女人中算一流的,恐怕只有武則天跟她旗鼓相當。只不過她的名聲不太好,遭后人唾罵。
林語堂評價她時還留了點清面:“當代的維多利亞女皇,曾控制政治舞臺達半個世紀之久。想比之下,慈禧具有政治的睿智,剛毅的性格,果斷的決策天賦和牢固控制政權的能力。她具有能影響人際關系的典型女性魅力……但不管怎么說,她畢竟是個愚昧、頑固的女人。在中國那個存亡悠關、面臨西方挑戰的半個世紀內,她阻礙了國家的發展。”
慈禧之所以能牢牢抓住咸豐的心(一如楊貴妃之于唐明皇),一方面因為她非花瓶式的女人,頗具心計,另一方面,還在于她很會打扮,常有新意,是宮中難得的一大“摩登女郎”,使三千粉黛無顏色。
她甚至對發型與頭飾加以變革,從而領導時尚新潮流:“孝欽皇后時制成新式,較往時之髻尤高;滿州婦女咸效之。”榮登皇太后之寶座后,對服飾的要求更加苛刻:“常御之服為黃緞袍,上繡粉紅色大牡丹花”,而且“外邊罩著用三千五百顆珍珠串成網狀的大披肩,頭上常是并排幾朵大花,再加各種珠寶流蘇,風流之極,為宮中一大奇談。”(苑洪琪語)
估計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以及俄國的女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日常也不敢如此鋪張浪費。據清內務府檔案記載:光緒十年十月初十日,“皇太后五旬萬壽,臣等照常恭進壽意:紅綢九九件、吃食九九盒……”這還算是額外的。慈禧每年享有綢緞布匹一百六十匹的份額,但幾乎總要“超標”。要這么多的綾羅綢緞做什么?做旗袍唄!慈禧擁有帝國最好的時裝設計師與縫紉師。
作為中國最有權勢的女人,慈禧太后在北京城里作威作福。頤和園就是她下令修建的,也一度成為其私家花園。僅此一舉,就挪用了二千四百萬兩白銀的海軍軍費。也許是作為回報吧,昆明湖畔還停泊了一條兩屋樓高的石舫,供太后游園賞景時登臨,仿佛視察了大清帝國的海軍。這本身就是個絕妙的諷刺。因為這艘編制之外的仿真巨船,永遠在原地待命,不可能駛向外海,跟列強的堅船利炮對壘的。頤和園那浮華的石舫,在我眼中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泰坦尼克號。慈禧太后,一位失職(或者叫瀆職)的女船長。
慈禧終生都穿旗袍。惟一一次改穿平民化的漢族服裝,是一九00年,八國聯軍兵臨城下,十萬火急,慈禧只好化裝成農婦(怕被追兵發現),去西安逃荒要飯去了。那一路上凄風苦雨,慈禧不僅披著老棉襖,而且吃了窩窩頭。吃膩了山珍海味的“老佛爺”,居然還覺得窩窩頭是天下頂好吃的東西;事后還宮時曾令御膳房仿制。她是否還覺得旅途上的老棉襖,要比宮廷的黃緞袍更實用更溫暖呢?
而旗袍本身的價值并未因之貶低。恐怕因為慈禧太后穿過,它所隱藏的皇家之風、王者之氣,或者說貴族格調,似乎至今尚未完全湮滅。畢竟,它曾經傾國傾城,裝扮過整整一個王朝的婦女,除了慈禧之外,還有珍妃,還有紫禁城內寂寞無名的三千宮女,還有大大小小的福晉(王爺的妻子)、命婦(有封號的官員的妻子)、格格(皇族女兒的稱號)……
估計連賽金花之流的娼妓,也靠穿旗袍附庸風雅?
最早出自詩人劉半農之口:“中國有兩個‘寶貝’,慈禧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丟臉。”(轉引自葉祖孚著《燕都舊事》)當然,我們必須注意,他所說的“寶貝”,是帶引號的。有“亂世活寶”的意思。與慈禧相比,賽金花的經歷更充滿了亂世佳人的韻味。至少,尚有可同情之處。慈禧畏洋人之鋒芒,逃往西安避難去了;作為一個煙花女子,賽金花自然只能繼續留在紅塵里苦苦掙扎。她和所有的北京市民一起,被惜命的太后拋棄了。
咸豐有個失誤:娶錯了老婆。他不該納慈禧為妃的。慈禧把老公的棺材從承德抬回北京后,就發生政變,由此垂簾聽政達四十八年。大清王朝真正滑入陰盛陽衰的境地,遭遇了史無前例的尷尬:不斷地賠款,不斷地割地,不斷地簽署賣身契(不平等條約)。慈禧不思振作國防,反而把本購置堅船利炮的海軍軍費挪用來蓋別墅(頤和園)了。這個女人瞎攙和的結果,是使首都再度失守: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八國聯軍在中南海飲馬,在太和殿里跳華爾茲……
我偶爾會作無用的假設:繼承道光衣缽的若非咸豐,而是身手不凡的恭親王奕忻,那么歷史是否要改寫了?即使不能說國家的命運完全是皇帝本人的性格的投影,至少,葉赫那拉氏恐怕就沒有機會在舞臺上亮相了,更難以成為一個動亂時代的臭名昭著的女主角。慈禧太后的晚清,至今仍是國人痛定思痛的反面教材。想忘是忘不掉的。想更改也是更改不了的。
清亡以后,旗袍并未立即煙消云散。肖伯青回憶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去鼓樓前大街看花燈,看見不少的旗人婦女:“穿長旗袍,梳大板頭,面部擦了胭脂粉,長身玉立,端莊大方,雜在人群中看燈看花。這時辛亥革命雖已十余年,但旗人婦女著旗袍的風氣,仍存在于民間。”
而旗人婦女很容易分辨,“她們穿著旗袍,下邊是天足,上邊是常梳著大板頭,就像《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梳的那種發式。或只腦后梳上兩塊黑緞子糊的板,好像蟬翼似的……尤其是王公命婦家的婦女外出,總是涂脂抹粉,穿上盛裝的。”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馮玉祥將軍將退位的溥儀驅逐出紫禁城。“從這一天起,在全北京的大街上再也看不到梳大板頭的婦女了……到北京幾百年來旗人婦女梳大板頭的風氣,到這時根本絕跡了。說來也奇怪,北京街頭梳大板頭的不見了,穿木頭底鞋的沒有了,而旗人婦女穿的旗袍卻悄悄地在北京市民中流行起來了。很快地從北京流傳出去。二十年代中葉起,婦女穿旗袍已風靡全國,不僅各大城市婦女穿裙子的少了,都穿上了旗袍,連鄉村婦女也穿上旗袍了。”
看來旗袍的生命力真夠強的。恰如白居易筆下的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且趨演趨烈。
在我想象中,“五四”前后北平的女大學生,通常穿著丹士林布料的單色旗袍,再加上雪白的毛線圍布、輕便的黑布鞋。譬如魯迅所悼念的劉和珍君以及他的學生許廣平,譬如死后葬于陶然亭的才女石評梅,譬如楊沫小說《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都是如此打扮。她們有時在長安街上撒傳單,有時又夾著書本坐在人力車上,去上課或去自由戀愛。那是早春二月啊。我在歲末的梆聲中幻覺著這一系列新女性清純的背影。她們使旗袍變得樸素了,也變得更有思想了。
后來,新月派女詩人林徽因,以及會演話的貴婦人陸小曼,都穿過這種經過“改良”的旗袍,使風流才子徐志摩(當代的唐伯虎)大為傾倒。穿旗袍系圍巾的“林妹妹”(徽因),曾陪伴志摩與前來北京訪問的印度詩人泰戈爾合影。林徽因的旗袍,已進入中國的新詩史了。
旗袍曾是老北京的特色。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它卻大出風頭。上海的時髦女郎,極具匠心地修改旗袍的風格,既保留了國粹,又顯得洋味十足。
旗袍,似乎迎來了真正屬于自己的“花樣年華”。在征服了紫禁城之后,又風靡了十里洋場。
讀張愛玲的小說,即使涂去作者的署名,你也能判斷出:那絕對是穿新式旗袍的上海小女人寫下的。意境的華麗自不用說了,甚至連文字,都像旗袍上的針腳一樣縝密而又周詳。
我沒找到張愛玲穿旗袍的照片。但我想,這滬上的一代名媛穿旗袍的造型,應該不比張曼玉遜色。至少,她會使旗袍顯得更有文化了。
京派的旗袍,與海派的旗袍,還是有區別的。傳統的旗袍,和改良主義的旗袍,還是有區別的。
肖伯青描述旗袍的潮漲潮落:“從二十年代中葉,直到一九四九年,近三十年中,服裝設計家,要使時裝常變花樣,去追求新式樣,萬變不離其宗也無非把旗袍的領子做高做低(高時硬領箍脖,高可頂住下顎骨,還釘上三個紐袢,頭部轉動都受限制。低時領子只有一扁指高,總算有個領子罷了。)把袖子截長截短(袖口長時蓋住手背,短時袖口僅及肘部,再短時只遮兩腋,乍一看像穿著個大坎肩兒。)把身長裁長裁短(袍身長時下擺掃著腳面,短時下擺僅至膝部。)把下裉開高開低(下裉開高時高到胯骨,使旗袍的前后襟很像舞臺上大將軍的甲片飄在下身前后。低時低到膝部以下,走路時邁不開步。)他們的新裝設計只是在旗袍的領、裉高低,袖、身長短,變換花樣,爭奇斗勝,反正就是離不開旗袍。這個風氣一直繼續到一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國成立,始漸衰歇。”
他尤其提及十年動亂期間,旗袍與裙子都被視為四舊,列入要打倒的事物之中,“街頭行人中一個穿旗袍的也不見了。”
然而,旗袍最終還是像鳳凰一樣復活了。旗袍回光返照,獵獵飄揚于我們的生活中。它代表著一種美,一種典雅莊重的傳統女性美。穿上旗袍獨步花叢,就會有種畫中人的味道,回眸一笑百媚生,仿佛歷史的煙云都鑲嵌在錦繡的花邊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旗袍搖曳生姿,令人重溫那逝去的朝代,“當窗理云鬢,對鏡貼黃”,蒹葭蒼蒼中依舊是秋水伊人。
近年來時裝表演、選美競賽風起云涌,旗袍作為國粹,不容忽視其溫故其新的審美作用;因而在花團錦簇的服裝款式中,旗幟鮮明,獨尊一席之地。況且在烘托女性體形方面,旗袍較泳裝(哪怕是比基尼)有出神入化之處,半遮半掩,影影綽綽,反倒增添幾分朦朧的詩意、含蓄的美感。旗袍是高貴的,超凡脫俗。
我在天壇附近觀摹過一場旗袍的專題匯演,具體展示了這種服裝的誕生、發展和變革,可當作一首古色古香的故事詩來閱讀。當一位京城名模高挽云髻、輕搖團扇,穿一件刺繡牡丹圖案的大紅旗袍徐徐登臺,笙歌四起,曹植筆下“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的洛神頓時在我腦海中橫空出世了。畫山繡水之間,韻味悠遠。 旗袍風韻猶存,稱得上是一種文化,而且是一種古典的文化。時代不同了。然而在我的想象與祝福中,大風不止,旗袍飄揚……
我有個朋友,叫姜豐,原是電視臺主持人。她去日本拍攝節目,對和服發過一番議論:“和服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極素雅極清淡的,和極明艷極濃郁的,但是穿起來卻是一樣的溫良、一樣的嫵媚。和服就是有這等魅力,任憑什么性格的女子,穿上它會不由自主地溫柔賢惠起來,不用等誰來教,自然而然就雙腳并攏,雙手合握,目光謙恭,笑容含蓄。總之,溫良恭儉讓全想起來了。”
其實,旗袍不也是如此嗎?旗袍不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卻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日本有和服,而中國,有旗袍,作為女人的傳統。
中國女人的內心深處,恐怕都陳列著一襲影子般的旗袍。哪怕壓在箱底幾乎找不到的位置,可畢竟,它還是若隱若現地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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