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選擇薛寶釵呢還是林黛玉,作為大觀園里的花魁?你偏愛山的富麗堂皇,還是嗜好水的虛無縹緲?薛寶釵代表著務實的美女,林黛玉代表著務虛的美女。脂硯齋拿襲人與晴雯做過比較,是在晴雯疑忌麝月與寶玉親近那一段:“觀者凡見晴雯諸之則惡之,何愚也!要知自古至今,愈是尤物,其猜忌愈甚。若一味渾厚大量涵養,則有何可令人憐愛護惜哉!然后知寶釵、襲人等行為,并非一味蠢拙古版,以女夫子自居。當繡幕燈前,綠窗月下,亦頗有或調或妒,輕俏艷麗等說。不過一時取樂買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賢也,是以高諸人百倍。不然,寶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看過后文則知矣。故觀書諸君子不必惡晴雯,正該感晴雯繡閣中生色方是。”脂硯齋把寶釵、襲人當作一路人。就溫順柔和、寬宏大量而言,她們確如同類。
表面上很有個性的美女,譬如以自我為中心的林黛玉,譬如直爽率真,愛憎分明的晴雯,在賈府里呆不住的,呆不久的,呆不痛快的。表面上沒有個性的美女,譬如溫柔敦厚的薛寶釵,譬如通情達理的襲人,卻在勾心斗角的大觀園里如履平地,游刃有余,顯得人見人愛。若給紅樓美女評獎,至少會有兩個榜。不同的讀者會打出不同的榜。一個榜,最佳女主角是林黛玉,最佳女配角是晴雯。另一個榜,最佳女主角是薛寶釵,最佳女配角是襲人。蘿卜青菜,或者說山珍海味,各有所愛,關鍵看你的喜好了。第一個榜,是浪漫主義評出來的。第二個榜,是現實主義給發的獎。
容易受傷的林黛玉與晴雯,都在《紅樓夢》里夭折了。領獎人缺席。頒發的也只能算安慰獎了。確切地說是悲劇獎。而薛寶釵、襲人這種現實主義美女,卻能一直演到劇終。中間的諸多波折,沒傷著她們。不,根本傷不著她們。她們以沒有鮮明個性作為偽裝,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她們的演技才是真的高呢。我覺得襲人這個女配角不可或缺,不只因為她與寶玉非同一般的關系(初試云雨情啊什么的),更因為她的形象正如她的心事,簡單,而又復雜。看上去很簡單,細細一琢磨,還是挺復雜的。她不缺心眼,心眼是有的,又不算多。剛剛好,正夠用。該有的心眼都有了,該用的心眼都用了。那些沒有的,都是不該有吧?那些沒用的,都是用不上吧?在深不可測的賈府,襲人進進退退很會掌握分寸,把自己保護得很好,還沒給別人添什么亂兒。
跟襲人相比,晴雯太像缺心眼了,少了一點心機,老是磕磕碰碰的,把自己和別人都搞得很累。很明顯,晴雯不如襲人會處理人際關系與人事糾葛。在別人眼中肯定不如襲人懂事,不如襲人通情達理。當然,晴雯是一位很有個性的美女。與之相比,襲人又像太沒有個性了。其實,太沒個性就是她最大的個性,一般人很難做到的。襲人把棱角全包裹起來,藏得很深,讓你偶爾會碰上,即使碰上了,也看不見。她的心計不露痕跡。但細想想,她在每一個細節上都不能說沒花心思。你感覺她的用心,但沒感覺到她用的是心機。就是高啊。
給大觀園里的美女整一個排行榜,又是很困難的。評委當然由讀者組成。可男讀者與女讀者的標準與看法就不大一樣,評委組似應分為男讀者與女讀者兩組。男人看女人,與女人看女人,會得出不同的結果。即使同樣對于男讀者,紅學家與普通讀者,給同一位美女打的分數可能相差很遠。
譬如有人喜歡跟林黛玉類型的談戀愛,哪怕過把癮就死;有人更想娶薛寶釵那種女強人,不僅是賢內助,而且可以對外搞公關,處理各種復雜的人際關系游刃有余。
一般情況下,林黛玉被公認為《紅樓夢》的女一號,偏偏有人想把薛寶釵推薦為大觀園的當家花旦。沒準有口味重的偏偏會垂涎于麻辣燙的王熙鳳呢。書里面的賈瑞(賈天祥)不就是嘛。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第十一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鳳月鑒》,寫到那個好色的男人如何因王熙鳳惹得欲火焚身,反誤了卿卿性命。
有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林黛玉,薛寶釵,包括王熙鳳。豈止是羅卜青菜各有所愛,即使山珍海味,也各有所愛啊。給《紅樓》里的女人選美,每個讀者心目中都會列出各自的排行榜。誰奪第一名還真說不定呢。別說時代變了,能頂半邊天的薛寶釵跟林黛玉有一拼,即使時代沒變,也有人會覺得妙玉在靜美含蓄方面更勝林黛玉一等。林黛玉心眼小,多愁善感,狀態也多變,跟林黛玉相處要會猜謎,時常猜度她內心真正的心思。而妙玉的心深似海,徹底沒有謎底的。你再怎么猜也猜不到邊兒。她想什么別說你猜不到,連她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妙玉是《紅樓夢》里最像夢的一個女人,也是最富有朦朧美的一個女人,喜歡霧里看月水中撈月的男人,會對妙玉著迷的。
大觀園內也有四大美女。只是選哪四位,以及如何排列名次,這是個問題。每個讀者可能會提供不同的答案。若按與男主人公賈寶玉的親密程度,乃至在全書中的出場率與重要性,前三名似乎約定俗成地應是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她們是賈寶玉心目中的女一號,女二號,女三號,也是比較吻合他擇偶條件的,既門當戶對又不乏好感的。賈寶玉對林黛玉有激情,對薛寶釵有親情,對史湘云有溫情。
第四大美女最不好選。我本想選妙玉,又覺得妙玉太冷。黛玉雖冷,卻外冷內熱。妙玉冷到骨子里了,徹底是一位冷美人,眼神冷,表情冷,言語冷,更重要的是心態冷。賈寶玉那樣陽光型男孩也難走進她心底。
挑來撿去,我最后選了晴雯。她跟賈寶玉性格可能更相投,都屬于熱情似火的。晴雯算得上大觀園里最有個性,最有棱角的美女,愛憎分明,心口如一,不藏著不掖著,活得無比透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一回,是晴雯最出彩的戲。看來大觀園里早就有“野蠻女友”了。
拿我選的這《紅樓》四大美女,跟中國古代四大美女還可以比照著來評說。林黛玉體弱多病,神似于病美人西施。西施捧心是因為有先天性心臟病,黛玉心口疼是因為多愁善感,一種形而上的痛苦。可不是在東施效顰。西施與黛玉因為心病而浮現的滿面愁容,反而為自己增添了幾分悲凄之美、憂傷之美。跟冷艷的西施相比,黛玉更是個悲觀主義者,還想到了在葬花的過程中掬一捧同情淚。
西施與黛玉像姐妹,薛寶釵的雍容華貴、豐滿大方,則有楊貴妃的勁兒。為人處事也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她應該算大觀園最全面發展的標準化美女,既有墨水,又有口才,既知書識禮,又通情達理。如果大觀園里實行應試教育,她一定能考上博士,屬于高智商、高學歷、高水平的知識女性。這樣的綜合素質若用來治國,當個女部長也沒問題。能在大觀園里春風得意的女性,原本就沒幾個,放在社會上也一定能混得好。不信就試試?
史湘云的氣質,有點像生于楚地的王昭君。屬于比較聽話的美女。這類美女在現代尤其普遍:從小聽父母的話,上學后聽老師的話,在單位里聽領導的話,結婚后聽老公的話。小鳥依人的美女,其實是最流行也最好相處的。她不像黛玉那么敏感多刺,又沒寶釵那么多心機,你既不用操心,又不用設防。
四大美女中還剩下一個貂蟬,就拿晴雯來打比方吧。屬于愛折騰的美女,要么折騰別人,要么折騰自己,在折騰中也同時折騰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魅力。有一股狐媚,有一種妖嬈,還不乏倔強與狠勁兒。無論貂蟬還是晴雯,在美女中都算比較另類的。她們偏中性一點,不是骨感美女,而是“骨氣”美女,敢想敢為,敢作敢當。其實,《紅樓》里的尤三姐,也算這一路的。
晴雯終究只算“野蠻女友”,直來直去,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比較而言,跟林黛玉讀戀愛,才是最累的。晴雯的愛折騰,只在表面。林黛玉的愛折騰,藏在心里。你若愛她,情緒必將隨著她的多愁善感乃至記仇易怒而大起大落,忽而云里霧里,忽而冰天雪地。不過,注定會有喜歡“被折騰“的男人,像賈寶玉那樣,被林妹妹的小心眼、小脾氣,小個性折磨得哭笑不得,卻又帶有“輕微受虐傾向”,對這類怪味美女上了癮,疼就是愛,愛就是疼。
受了林妹妹的罪,吃了晴雯的苦,再來看薛寶釵,她變得更可愛一些了。原先覺得她有點虛偽,后來弄明白了:適度的虛偽是人際關系的潤滑劑。她不僅從里到外不愛折騰別人,還總能巧妙地保護自己不被別人折騰。真是高啊。她的春風滿面,不只保證自己在任何復雜環境里都能春風得意,還能使每位跟她相處的人都如沐春風,心里暖洋洋的。
寶釵的寬廣胸懷,心明眼亮和鎮定自若使大觀園里的勾心斗角、暗流旋渦,都對她不起作用。她視而不見、如履平地,不動聲色贏得自己需要的好運氣,好機會,卻又讓別人覺得這原本就該屬于她的。她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總能要到自己想要的。
無論就人際關系還是口碑而言,薛寶釵都屬于大觀園里的“和諧號”美女,在《紅樓》四大美女中尤其技高一籌。薛寶釵與林黛玉,恰如環肥燕瘦,各有韻味,薛寶釵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出自名門旺族,卻不把驕傲寫在臉上,而是寫在骨子里,充滿親和力,又讓你無法忽略她那隱隱約約的尊貴與大氣。林黛玉呢,則把江南的小家碧玉之美發揮到了極致,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籠罩著六朝煙水氣。
如果你是賈寶玉,是否會把《經樓夢》的故事改寫了?給大觀園里的美女們重新洗牌,就能羅列出全新的排行榜,就能一遍又一遍地編織出新版《紅樓夢》。紅樓會拆遷,現實會變舊,而夢永遠是新的。
賈寶玉的那塊通靈寶玉,靠襲人精心看護的,每天臨睡前替他摘下,包好,塞在褥子或枕頭下,每天早晨又取出,替他掛在脖子上。那塊通靈寶玉與賈寶玉形影不離,襲人既要照顧賈寶玉,又要看護那塊寶玉,這種非別人所能代替的責任,讓襲人心里很美。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思綿綿靜日玉生香》,寶玉私訪在家休年假的襲人,襲人一邊和寶玉說悄悄話,一邊又伸手將通靈寶玉摘下來,給姨表姊妹們展覽:“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么個東西。”說畢,遞給她們傳看了一遍,仍給寶玉掛好。
脂硯齋評點:“按此言固是襲人得意之話,蓋言你等所希罕不得一見之寶,我卻常守常見,視為平物。”
這是對待通靈寶玉。在母兄姊妹面前,襲人同樣在展覽賈寶玉,展覽自己與賈寶玉親密無間的關系。當母兄忙著沏菜、擺果桌,襲人笑道:“你們不用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與寶玉懷內;然后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
脂硯齋評點:“疊用四‘自己’字,寫得寶、襲二人素日如何親洽,如何尊榮,此時一盤托出,蓋素日身居侯府綺羅錦繡之中,其安富尊榮之寶玉,親密浹洽勤慎委婉之襲人,是所應當,不必寫者也。今于此一補,更見其二人平素之情義……”
當家人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脂硯齋從這個細節里看出了襲人的“得意之態”。
襲人的得意,來自于小小的虛榮心,也是挺可愛的。襲人向親友們展示,賈寶玉那塊玉,乃至賈寶玉這個人,都由她照看著的,都與她靠得很近,幾乎相當于零距離。她是和賈寶玉零距離的一個女人。這與其說是得意,莫如說是一種值得小小炫耀的幸福感。襲人是寶玉身邊幸福指數最高的一個女人。因為她容易滿足,懂得滿足。懂得了滿足就是幸福。她的小小愿望都實現了。她也不想有更大的愿望了。
在襲人的培養下,小丫環麝月也越來越像襲人了。在寶玉眼中,“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脂硯齋看出了襲人的遠見:“在襲人出嫁之后,寶玉、寶釵身邊還有一人,雖不及襲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負寶釵之為人也。故襲人出嫁后云‘好歹留著麝月’一語,寶玉便依從此話,可見襲人出嫁,雖去實未去也。”
襲人所想的一切,都做的一切,所預備的一切,都是為了寶玉好。即使她遠嫁了,她的愛仍然陪伴著寶玉。不這樣,她也不可能放心地離開。襲人走了,寶玉仍然能感受到那份愛像保護傘一樣籠罩。這一切,都來自于眼光看得長遠的襲人提前做好的安排。客觀地說,大觀園里,只有襲人一個人對寶玉付出的是無條件的愛、不后悔的愛。寶釵的愛,不如襲人無私。黛玉的愛,不如襲人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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