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數人眼里,陸小曼的身份,一直定格在“徐志摩遺孀”這層附屬關系上。甚至連徐志摩的死,都與她有著很大干系。她也不辯解,自此洗心革面,素衣玄服,不再出入社交場所,慢慢淡出交際圈,日漸被人遺忘……
后來,陸小曼的母親與人言,是徐志摩害了她女兒。作為母親,自然心疼自己的孩子,她自會怪罪——因為他的介入,女兒的人生從此改向,導致后來備受非議,以致困頓不堪……徐志摩墜機身亡,出來寫悼念文章的,不是徐志摩的朋友,就是林徽因的朋友,一律將矛頭指向陸小曼,總之,大家一致認為,是她的揮霍無度,導致了徐志摩滬京兩地奔波,以致出了人命。那些報章上的悼念文字,相信陸小曼是看過的,她一直采取緘默的態度,將這個無辜的大包袱背了大半生。
陸續看過一些傳記文章,其中,林徽因弟弟林宣這么講徐志摩:“他到香山跟我姐敘舊,舒舒心氣。他還說了很多陸小曼的不是。陸小曼也有優點嘛,他都不提。”林宣嫌徐志摩講得夸張,且毫無自省之意。當然,在林面前自然要講些妻子的不是,以顯得和林近……看到這里,我深為陸小曼抱屈,不愧她后半生躬身反省重新做人。局外人的眼光分外明了,何況林徽因的弟弟林宣?凌叔華同樣在致友人的信中替陸小曼辯解過。徐志摩那次從上海匆匆趕往北京,并非去趕場教書賺錢養家,而是趕著去聽一個人的演講。那個人正是林徽因。直接導致徐志摩墜機的,應是這場演講。他要去捧舊情人的場——怎么到了報章上,都成了陸小曼的不是?
那時節,文人的話語權實在強大,叫人百嘴莫辯。一個落勢名媛,就這樣生生遭眾人欺辱,有相干的,也有不相干的。小說《太太的客廳》明明諷刺的是林徽因,到末了,面對各方猜測,主人實在憋不住,趕緊出來自揭,也多半是怕得罪了人緣頗眾的林,生生拽進來陸小曼,說該小說根本就是諷刺陸的。一個女子落了勢,連不相干的人也來插一刀。即便陸知道這事,也只有冷笑的份,不值得計較。徐志摩生前死后,出入他家上海客廳的少有文人,無非翁瑞午之流,再也就是些京劇票友,都是些在當時文人眼里不入流的角色,有什么高談闊論?這事實在荒唐。一個人一旦沉寂,誰都可以來踩一腳,甚至不惜拿你當替死鬼。
陸小曼并沒有被人世的霜刀雨雪擊垮。后來,她從喪失徐志摩的陰影里走出來,重新撿起一支筆,寫過長篇小說,寫過散文。后來,又把那支畫筆拾起,重新拜師學藝,潛心繪畫,專攻山水,直至一九四九年后被上海畫院吸納為畫員,做起了專業畫家。翁瑞午死后,她沒有收入來源,漸漸地,靠繪畫為生。她再也不是文人眼里的交際花。原本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子,落得如此收場。她常常一個人寂寞地在家看英、法原版小說,因為沒有兒女,跟堂侄女陸宗麟來往密切些,晚年的飲食起居都得益于這位堂侄女的照顧,直到她死。
陸小曼職業畫家的身份一直被遮蔽著,她的一生都活在徐志摩墜機的陰影里,更包括不見容于公公徐申如的法眼。她從不辯白,只默默整理先夫作品集,臨死都不忘囑咐堂侄女陸宗麟,一定要把那些尚未出版的徐氏文集妥善保管好,以便日后交給有關部門。徐志摩的許多日記,因各種原因,后來未能面世。據日記中透露,那時的陸小曼已經同意他的要求,擇日搬去北京長居。只是他們都沒等到那一天,并非外界瘋傳的陸小曼不肯遷居北京。
當徐死后,作為公公的徐申如每月寄一些銀兩給這個守寡的媳婦度日。當某一天,徐申如得知一個叫翁瑞午的人已經住到了媳婦家,斷然拒絕提供生活保障。實則,那時節,翁與陸不過是一對抽鴉片的難友,又同好京劇,切磋晚了,翁索性留宿陸小曼樓下。當他得知徐申如的決定,索性賭氣跑到樓上搭鋪。日后,他負擔了陸小曼的一切開銷。這些事,都是陸親口對她身邊友好說的,應該不妄,也無須遮掩。這樣的事,以現在的眼光看,也頗“有辱門風”,何況當初?連胡適都寫信規勸她,快快離開翁瑞午。基于朋友的道義,胡適總覺著,作為詩人徐志摩的遺孀,跟一個不入流的男人混在一起,難免有辱先夫惠風。
陸小曼沒有聽從胡適的勸告,偏偏一意孤行。她說:對翁瑞午只有感情,對徐志摩才是愛情。這話,讓人信。翁瑞午死后,當年馳騁北京社交界的名媛領袖,終于戒掉抽鴉片的惡習,一技傍身,做回獨立的自己,她不再依靠任何一個人。
我對山水國畫,素無好感,主要是受不了那種處處彰顯的大氣魄。我一直主張自小格局里看大氣象,所以,一直回避著國畫山水。直到看了陸小曼的山水,才慢慢轉變些初衷。說來也是曲折的。
我是先知道她這個人的經歷,然后有了抱屈之心,繼而為她的緘默折服。這個女人,她默默擔著難處,不與人言,然后發憤用功,寄情山水。由于多病,她從不出門,無從談起飽覽山水風光。她就一個人默默地呆在家里,把心中的山水潑在宣紙上,有病多無處寄的凄涼——我認為自己徹底懂得了她。所以她的山水畫,入了眼。不比張大千、黃賓虹等大師,他們一生中的大多數時間都在飽覽名山大川的途中度過。陸小曼沒有這么幸運,她的繪畫,一直靠自己的悟性和想象力,這分外艱難——面對沒有根基的吟唱,是多么寥落寡合。
一個弱女子被人誤解終生,她也不以為意,而是跳脫出來做自己的事。1965年4月3日,她在上海華東醫院病逝,六十三歲。朋友送她的唯一一副挽聯上寫道:
推心唯赤誠,人世常留遺惠在;
出筆多高致,一生半累煙云中!
寫這副挽聯的王亦令真是懂得她。一個人一生能遇著這樣的一位朋友,也是值得的。
陸小曼晚年還在跟好友趙清閣嘮叨:志摩要是不坐那架小飛機就好了……這個小老太愛了徐大詩人這么些年,卻一直背著揮霍無度的非議,她都甘愿認了。只是,她的丈夫坐那架小飛機并非去賺錢養活“揮霍無度”的她,而是趕著給舊情人的演講去捧場……作為妻子,她能不明了?只是她不愿提及,默默地把一切都咽下去,保持了端莊和體面。作為局外人的我,都禁不住替她憤然。
回頭說她的山水,是瘦的,壁立千仞的山高谷狹,襯著寥寥幾棵樹,放眼望去,一片蒼茫,像人的心境,迷蒙著,有大哭的沖動在里面,但偏偏忍住了淚水。陸小曼的山都是遠山,與人世隔著一層,不是熱山鬧水,是冷的,寒的,拒人的,唯獨樹離人近,可以伸手觸摸,畫上有許多前輩大家題識。她不言語,只拿起一支筆潑墨,濃淡相宜,洗盡鉛華,還是女作家趙清閣說的,自從徐詩人死后,她沒有再穿過一次紅旗袍。那么,她筆下山水的冷,則是理所當然的了。
原來國畫山水可以這樣來呈現,它糾正我以往的偏見,這并非墨的堆積,美的東西不在名山大川,不在大寫意大潑墨,只要將一顆心融進去,自有氣象旁逸而出。
看陸小曼的山水,適合初春的時候,萬物尚未醒轉,或許一個人來到郊外,不見青綠,然后郁郁地回來,在燈下一張張翻陸小曼的山水冊頁,漸漸地,有了安慰。這哪是看畫呢,分明是循著一個才華出眾女子的心跡,重走一遍內心歷程,它是冷的,逼仄的,委屈的,可也分外有力。人活一口氣嘛,古話這么講�?墒牵@口氣,也長也短,還是張愛玲悟得透: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一口氣,不會長過百年,還較什么勁啊,索性都不在乎了,于是埋首專攻山水。她們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成全自己。
人是要成全的,不能老堵著,一堵,氣就會不順,這是中醫的理論,用在人生里,也恰當得很。
1956年,陸小曼與王亦令合作翻譯了《泰戈爾短篇小說集》、勃朗特的自傳體小說《艾格妮絲·格雷》,還合編了通俗故事《河伯娶婦》……除《河伯娶婦》得以出版以外,前兩者因各種原因都未能順利出版,日后,手稿也隨之遺失。要說才女,她是擔得起的,繪畫、翻譯、寫作,哪一樣她不干得有聲有色?比起別人的風生水起,只是她的才女身份被命運生生遮蔽了。她留給人們的,更多的是,二三十年代北京社交界的交際花、王賡的前婦、徐志摩的遺孀……任憑你怎樣才華出眾,都洗不了這三重大山的陰影。
比起男人來,女人永遠處于弱勢,才女也不例外。明聰貌絕的陸小曼,到末了,卻落得非議滿身寂寂而終——還是那句話,女人的出色,大多沒有好收場,像林徽因那樣的,人人贊,人人夸,實在是個異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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