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有旗袍么?
提問的是一批外國少年。時間雖然在7年前的1998年,可它一直縈繞我的心頭。
那年,世界中學生運動會第一次走出歐洲,來到上海。我們開辟了一檔《世界中學生看上海》的特別節目,其中有個內容是邀請外國中學生到上海中學生家做客。那天的聯系不順利,不是這個沒有空,就是那個已有安排。總算謝天謝地,奧地利隊晚上有時間。教練問隊員,誰愿意去?隊員轉而問我們:我們去的中國人家里,有旗袍么?
我們連忙回答:有有有。每個中國人家里都有旗袍,就像日本人的家里都有和服一樣。
這番撒謊真是迫不得已。本來定好下午就拍,可到太陽落山剛找到拍攝對象。不說那戶候客的上海人家已望穿秋水盼了七八個小時,如果這批奧地利學生不去的話,明天的節目就面臨開天窗的危險。
一聽說能見到旗袍,奧地利的少男少女爭先恐后,一個個舉手報名。
車開了。我們感到無比慶幸和聊以自慰的是,那些小老外提出的是要看中國人的旗袍,而不是要看中國人的小辮和小腳。可問題是:那一家是否能拿出旗袍?是否能同我們的鄰居日本、韓國和朝鮮那樣,家家都拿得出具有自己民族特色的服裝來?
我的家里倒有一件真絲旗袍,是我母親給我女兒的。旗袍是她年輕時做的,時光過去50多年,面料還是那么的光潔和鮮亮;做工還是那么的好,沒什么脫線和掉袢的。
旗袍有連袖、裝袖、裝袖開肩縫等式樣,領挺腰收,緊身開叉,既能充分顯示女性的婀娜身材,又不失端正和雅致。在上世紀20年代,旗袍在上海可是領過風騷的。當時有文章寫道:“近日旗袍盛行,摩登女士,爭效滿裝,此猶趙武靈王之服胡服,出于自動,非被強迫而然者。”有識之士認為:“我們從這里也可看出當時的風尚,而中國女子思想的激進,這里也有線索可尋。打倒了富于封建色彩的短襖長裙,使中國新女性在服裝上先獲得了解放。”并由此點道,“像今日中國的女子在國際上已獲有的地位一樣,旗袍也是世界女子服裝界的一支新軍了。”這么看來,旗袍就成了一面開放革新和反潮流的旗幟了。
打有記憶到“文革”結束,在生活中沒見有人穿旗袍;所見的,只是在電影里。就是到了上世紀的80年代,全上海600多家服裝鞋帽專業商店中,專門做旗袍的只有龍鳳和綠葉兩家。去做旗袍的,除了演員做演出服,就是老外和海外華人。又過了10多年,就連演員做旗袍都有了困難。我認識一位上海評彈團的青年女演員,國慶45周年時,她還進中南海為***、朱镕基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演出過。
她對我說,現在是旗袍難做。一是做旗袍的裁縫越來越少了,二是做旗袍的錢越來越貴了。團里只做兩件演出用的旗袍,而一本書一般要說15天,倘若一個聽眾天天來,你起碼要有15件旗袍吧。在我采訪她的1996年,做旗袍的工錢就從每件30元漲到了50元。
旗袍一方面是離我們遠了,一方面卻又離我們近了。它出風頭的地方,移至時裝表演的T臺、儀式、餐飲和娛樂場所的小姐。她們的旗袍有個特點,下擺開叉的高度,足以讓《子夜》里的老爺子昏厥之后基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旗袍有人穿是比沒人穿要好,假如穿的不是個地方,那還不如不穿。
旗袍原為清代滿洲旗人婦女所穿的一種服裝,辛亥革命后也成為漢族婦女的普遍穿著。于是,它也變成中國女性服飾的一個代表作,實際上也成為中國文化象征的一個重要語匯。老外們想通過中國人的旗袍來了解和認識中國,我們要告訴他們什么才是真正代表和展示中國人的精神、文化及本質的符號和形象。如同人們提及和服,必定想起大和民族;一說起菊花和刀,必定生發出有關這個民族的精神、性格和氣質來。按照美國教授W·愛伯哈德的說法,觀察和研讀這些符號和形象,是能夠獲得“比一般語言有更深入的效果,表達意義的細微差別以及隱含的東西更加豐富。從而,對別的領域也能有所啟發”。
日本女孩在3至5歲時要過“三五七”節,過節必穿和服,但大多數人家的和服是租的。因為孩子還小還要長個,買就不太劃算。到了女孩在20歲過成人節,那80%以上是要買一套和服的。日本人穿和服,多在莊嚴隆重的場合,譬如,參加婚禮、重要的PARTY等。韓國人也是這樣,婚禮等重大活動多穿本民族的傳統服裝。
記得那天,到了那戶上海人家后,奧地利的少男少女又是學燒中國菜,又是彈琴跳舞唱歌;始終沒人提出要看看中國人的旗袍,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們一時忘記了。后來我想,如果這幫外國孩子當場真的要看看中國的旗袍,那家人家是否能拿得出來呢?
這么多年來,“你家有旗袍嗎?”這句問話隱隱約約成了我心里的一個結、一個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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